撰文/王稚婷、採訪/王稚婷
| 一場車禍,然後是漸進式的衰弱
最初因為那場車禍。那天一早,父親騎著機車出門,視力太差看不清楚路況,便被撞了。父親年紀大了,卻還是保有玩大家樂與六合彩的嗜好,那天他要去買分析六合彩的報紙,還記得他更久以前還會去很大棵的榕樹邊求財,說那樹是樹神。我去加護病房看過他。父親的腦子被摔腫了,頭顱被開了兩個洞,插上引流管以降低腦壓。剛開始那幾年,父親並沒有什麼異樣,他的變化很慢、很慢,漸漸地才變得嚴重。
父親記得地事情愈來愈少,他只記得住在家裡的人,甚至連自己的孫女都忘了。不過父親絕對不會忘了錢,他非常地愛錢。父親年輕時經商小有成就,愛面子,總喜歡大手筆地請客,同時又沒有儲蓄的習慣,活成了散財童子。父親老了,喜歡藏私房錢,其實失智以前大家就都知道了,他總是藏在在衣櫥的西裝裡。父親總是會特地去確認錢的數量,但他的視力已經退化,看不清楚那些鈔票的面額,只是頻頻地點著張數。我們甚至開過玩笑,要把父親那疊錢換成一佰元,這樣父親就會覺得錢變多了。有時候父親點著,發現張數不對,就會開始猜想是誰把錢拿走了,接著,父親會換位置藏,藏著,自己卻忘了。
還記得那時和父親聊近期的事情,他會沒什麼印象,但幼時到年少的故事卻記得不少。有次聽他談當兵的事情,接著又說起過去當流氓和人打架;有次,他說起小的時候不愛讀書而逃學,那次他被長輩抓回家,接著被綑在椅子底下禁足。因為他出生於日治時期,會一些日語的基礎對話,我們開始習慣用藍芽音響,連接手機播放廖添丁的故事給他聽。父親也喜歡唱日語童謠,他唱歌的樣子很天真,像個老小孩,甚至可以說成是可愛。
| 老了的病
父親因為年輕時經常抽菸,肺不好,一次普通地感冒便衍生成肺炎,病了很長時間都沒有好起來。而那陣子,我們是真的累壞了。有次帶父親回診,起先是母親負責掛號,我負責看顧父親,在計程車上,他時不時會感到噁心,我便會掏出準備好的塑膠袋接應。到了診所,因為當時防疫期間的緊張感,診所不願意冒險治療肺炎病患,便請我們打1922通報救護車來轉診至大醫院。我與母親擔心救護車鳴笛造成騷動,便決定騎機車違規三貼,母親在前、我在後,合力將父親夾到了A醫院。我們借了輪椅帶父親去採檢,所幸結果是陰性。在那之後,他遲遲沒有康復。
父親病到神智不清,他語言能力也退化、隨地便溺,甚至開始產生幻覺。有次他說,「床底下有東山鴨頭!」接著拿起拐杖往床底下攪動,宣稱要將鴨頭拉出來吃。父親實在病得太久,咳個不停,我們便決定轉至B醫院,診斷後父親便住院了,而母親也陪他住了進去。有次,父親尿在病房牆角,母親問他,「這裡不是廁所,為什麼你要在這裡尿尿?」父親說,他要找牆或樹尿尿,讓它流下來。那是父親幼年時的習慣,當年他家似乎沒有廁所。
父親礙於自尊心,不願意讓人為他包上尿布,便將其扯開,接著整張病床上會充滿他無法自理的排泄物。母親無法隨時看顧著父親,於是父親雙手被約束帶捆綁,以避免他再次扯開尿布。被綑綁的父親會在夜裡呻吟,吵鬧讓一旁的母親無法入睡。母親在病房裡不方便盥洗,便詢問護理師,「我可不可以回家拿個東西?」護理師提醒母親回來就得再次採檢,若結果為陽性會衍生許多麻煩,於是母親偷跑出去。所幸B醫院離家很近,母親在快速盥洗後又回到病房,但不可能總是如此。
就這樣度過了一週。不乾淨與幾夜的難眠,讓母親身心被逼到了極限。當時屆臨防疫高峰期,院方規定僅有一位家屬能夠陪同,若要換人,每次都得再次採檢,很是麻煩,沒人能代替母親的工作,於是他請求醫生大人讓父親出院。出院後,父親的意識也逐漸恢復,咳嗽也終於好了。
| 母親與父親喘息
回到家裡,不肯包尿布的父親時不時尿得衣褲都濕透了,室內瀰漫起一股騷臭味,母親從那時候開始有使用芳香豆的習慣。總是清洗著父親的衣物,母親的手洗到病了,時不時發痛。我回去協助母親時,會與母親共睡一間房,父親獨自一間,我聽見父親在夜裡大喊母親的名字,「我要大便了!」接著母親得立即起身去協助父親。聽母親說,父親有時也會自行拄著拐杖去廁所,但有時候來不及,便排泄在半路上,母親又得去清洗這一地的汙穢。對我們而言,這些是父親鬧出的笑話,我與母親總是一面談著這些有趣的事,一起笑。我們知道他的病情只會不斷延展,而我們也得為他每一次笑話善後。
後來,我們撥了1966請求協助,先是轉介到縣衛生局,再到區的衛生所,當時家庭境遇也經過了一番評估,我們出了一部分的錢,另一部分由政府補助,最終申請到照服員以及長照設施。照服員會依照我們申請的需求收費,例如陪長者走路、洗澡、餵吃飯,都是不一樣的錢。在兩三個照服員來過之後,最後確定來服務的那位非常專業,他每天會先餵父親吃三明治、亞培安素,接著清楚地給出指令,引導父親服藥,最後帶著父親去洗澡;而設施補助上,我們買了輪椅,在門口加裝了無障礙斜坡,浴室噴了防滑的噴劑。當時評估人員有詢問過是否需要約束帶,並非用來限制他行動,而是輔助照顧者搬動長者的器具,不過我們發現,只要有明確地指令,搭配至少兩人能攙扶,便能成功協助父親移動到不同位置。
那段時間,母親確實累壞了,忙得沒時間陪父親說話。父親就這麼走在可憐的晚年上,嗯,我覺得他很可憐。父親的娛樂只剩平時在家外的中庭散步,或是我回家時聽他說故事,接著聽我播故事。照服員陪他在外頭散步時,也許會問父親一些基本的問題,「你叫什麼名字」、「今天幾月幾號」、「今天星期幾呀?」父親有時候答對,有時候則隨意回應。
到了後期,很多時候父親都變得不太喜歡走路,父親總說他沒什麼力氣,手腳舉不起來。有時候我們請他拿起物品,父親只會深深地嘆一口氣,那口氣,似乎是對眾人逼迫的一種控訴,也是很深沉地無奈吧。我想,當時父親內部的臟器應該都在衰竭,但外表不會有明顯地異樣。父親看起來愈來愈沒有力氣,整個人變得乾癟而瘦小,漸漸地縮在我們習以為常的日子裡,直到他走了。
其實父親離開的那天,我們都覺得很莫名其妙。那天早上母親告訴我,父親走了。回想前一日,分明還是我排假回家的第三天,午餐剛買了越南的河粉給父親吃,父親抱怨著牙口咬不動,不願意吃下肚。晚餐時,母親為了避免父親跌倒,都會將他的飯菜端到離他房間較近的客廳,不過父親頻頻往廚房移動,家人對他說,「你來幹嘛?你的飯菜已經放在那裡了呀。」
母親隔天一早一面四處清潔,經過父親身邊時,看他還在睡覺的樣子,母親想著「也許是他今天睡得比較晚吧?」過不久,照服員來喚醒父親時,發現父親的雙手是冰冷的,他嚇著了,立即告訴母親,並打了119。
救護人員在察看後告訴母親,父親已經死了幾個小時,他是在睡夢中離世的,算是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