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馬の古内裏・滝夜叉姫と大骸骨
被朵拉一問到「摩耶 」這個他不熟的東方說法,榮格幾幾乎要當機了;雖然他去過印度旅行數個月,畢竟是有貴族地陪帶著走,體會和那些更為親近大地的普羅大眾明顯有段距離,要說那段 incredible India* 神奇的印度之旅是幻想,還真的非常相似。然而:
很可能印度才是個真實的世界,而白人居住的,卻是個由抽象性質構成的瘋人院。(像印度這樣) 出生、死亡、生病、貪婪、污穢、童騃、虛妄、卑憐、飢饉、惡化,整個人深陷於無知之無意識中,糾葛於善神惡神之狹隘宇宙,以及受符咒圖籙之保護,也許這些才是真正的生活。所謂生命,應當就意味大地之生活,在印度,生活並沒有被濃縮到腦袋瓜裡,它仍然是以全身全軀的姿態生活著。難怪歐洲人會覺得這彷如夢幻:印度人完整的生活對他來說,只有在夢中才可得見。當你赤腳行走時,怎麼可能忘掉大地?《東洋冥想的心理學》
正當榮格心思飄向遠東大陸時,門口傳來陣陣的扣門聲,「卡爾,你在嗎?」
「啊,門沒鎖,自己進來吧!」「我不知道你有客人哩,」一位比朵拉年輕些、約莫三十多歲的輕熟女推門進來,
「你好!」立刻向朵拉打招呼。
「你好!」
「噢,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朵拉.卡爾夫,我孫子的玩伴的母親,同時也是我的鄰居;這位是瑪麗-路易絲.馮.法蘭茲( Marie-Louise von Franz) ,我的拉丁文老師,傳授我煉金術知識,同時也是…嗯,研究所(C.G. Jung Institute, Zürich)的主持人。」
「不好意思,打斷了你們的對話。」
「正好你來了;我們剛才談到朵拉的行為貌似自我犧牲,而我正要提到彼此關係間的關連,說來有點長,」榮格簡短摘要後 ,「如果你有空的話,也一起加入吧。」
「對了,什麼是煉金術呢?恕我一直以來都和孩子們玩耍,眼光幾乎停留在孩子等高的地板上,花太多時間和孩子們一起玩了…」
「卡爾夫女士,你太謙虛了…」
「你可以直接稱呼我朵拉;卡爾夫太遙遠了…」
「…好…朵拉,像你花那麼多時間在照顧孩子上,你的成就就在那裡;我記得有位大師曾經說過類似的話:
Effective executives know where their time goes. They work systematically at managing the little of their time that can be brought under control. (有效能的主管知道自己的時間用在哪裡。他們會系統性地管理那些能被掌控的一點時間。)《卓有成效的管理者》(The Effective Executive,1967)
像我沒結婚,時間都花在研究拉丁文上,自然而然就了解卡爾說的煉金術、還能夠和他分享我的心得哩~」
「嗯,有道理。」 朵拉點點頭。
剛剛榮格想解說犧牲的概念來安慰她,或者說是正要給她不同的觀點提振她的精神,結果不痛不癢、沒什麼感覺,甚至馮京變馬涼,越聽越迷糊,不曉得偏到哪裡;瑪麗是直接換了個框架觀點,將她在孩子上花的時間視為「成就」 而不是一事無成,從根本上提升了朵拉的價值。兩者沒有對錯高下,聽在朵拉的耳裡完全是不同層次的感受。
「煉金術呀?當然沒問題,不過,我很好奇剛才卡爾想說的從關係來解讀,會是如何呢?畢竟他才是和你對話的主體,先等他完成他的說法才是哩~」
「咳…」榮格清了清喉嚨,等到了法蘭茲做球給他,順理成章的接下發言權:「很久很久以前的古羅馬時代,在羅馬城東南方的奧爾本山(Alban Hills),附近有一座內米湖(Lake Nemi),湖旁森林中有一間黛安娜神廟,廟旁有棵巨大的神樹,這棵神樹無時無刻有個守護者,這守護者是被稱為『森林之王(Rex Nemorensis )』的祭司。
「這位祭司之所以無時無刻守護著這棵神樹,一來他保有過去身為奴隸時、必須隨時保持警戒,以免無法即時回應主人而受責罰,二來他當年趁著老祭司一時鬆懈而在短暫的片刻摘下神樹的樹枝、取得向老祭司決鬥的資格、殺死老祭司後取代了他的職位、轉職成為祭司,不再是受人擺布的奴隸。*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為了職位不被取代,祭司必須時時警醒,以免有逃亡的奴隸取得金枝向他挑戰。
「另一方面,這個故事裡的奴隸或祭司,都沒有名字,和剛才的埃及奧西里斯(Osiris) 以及伊希斯(Isis) 或賽特(Seth) 都不一樣;換句話說,沒有姓名便很有可能是在影射你、我、她,生活在這世界上的任何人,這又和奧德修斯(Odysseus)戳瞎巨人時所落下的名號 Nobody 不同,也和神奇女子(Wonder Girls)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一點都不無名的 Nobody* 完全不同。」
榮格雙眼微閉、雙頰紅潤、臉上微微出汗,十根手指還殘留著先前打節拍、和帕金森氏症完全扯不上關係的顫動:
I want nobody nobody but You(拍、拍)
I want nobody nobody but You(拍、拍)
「來都來了,*」 法蘭茲聳聳肩和朵拉相視而笑,「還能怎樣?七十幾歲的人還能這麼有活力,說了這麼多故事,我們也該高興才是。」
朵拉不曉得法蘭茲和榮格認識多久了,對此無從評論;要是她曉得法蘭茲從 18 歲和榮格相識、成為他的學生幾乎半輩子的時間,會不會說 no wonder?
「回到關係來看,」 榮格臉上紅潤消退,明顯清醒起來,「有關係就是沒關係,沒關係就有關係。朵拉,你和彼德或馬丁之間彼此是母子關係,這關係永遠不會消退:表面上你做了很多很多、一直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多,很像是自我犧牲,但就你們的關係上來看,他們的成長正是來自於你的餵養,這和沃夫當年說的麥子理論,或是基督徒的麥子不死說,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其實,我在1946年9月的美術雑誌上除了看到葛飾応為『吉原格子先図』之外,還有另外一幅歌川国芳的《相馬の古内裏・滝夜叉姫と大骸骨》*也令我印象深刻:一顆大大的死人骨頭正和一位武士對望。巨大骸骨象徵死亡的強烈威脅,無法忽視;手上持劍、全副武裝的武士代表著活力充沛、幹勁十足的生命力,卻也有嚇趴在地上、丟刀棄劍的武士。武士的任務是保護持守重要的事物,站在他對立面的往往是死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然而少了武裝的武士,就像是你我一樣的一般人,無法單純從表面上的言行舉止判斷,而且赤手空拳、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武士還能夠負起殺敵的保護任務嗎?就算是全身武裝完備,不是每個人都能直面犧牲這件事,不是每個人都有這股體認。我的腦袋就算是有了人到晚年不免一死的認知、現在還能和你們談天說地、滿嘴自在,可是真的死到臨頭的那天,我還可以這麼從容嗎?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青照汗青。」大概是榮格想起澳福說過的事,搖頭晃腦唸了一段兩位女士有聽沒有懂的話。
「所以說,能掌握生死,或者是跨越生死的人,豈不是無敵了?」朵拉突然想到:「《摩訶婆羅多》裡化身為奎師那的毗濕奴(Vishnu)守護了阿周那,然而印度神話裡,神仙溼婆(Shiva)同時掌握『毀滅』和『再生』的力量,祂的重要性也不亞於毗濕奴,祂們兩位和梵天(ब्रह्मा,Brahmā)通稱為印度的三相神呢~」

Shiva and Krishna
「等一等!」法蘭茲聽著榮格和朵拉的對話,忍不住喊停:「你們提到太多的人物,一下這個人一下那個人,不但比一千零一夜出場的人物多,幾乎和銀河裡的星系一樣繁多,聽得我耳花撩亂的。呼~」艱難的阻斷了兩個人的法蘭茲,吐了口氣,「煉金術的操作有一定的程序,不會是水銀突然變成黃金;故事也有一定的發展套路,從前有個國王和皇后,然後就沒了…。罷托,守秩序有那麼難嗎?」
「…」 榮格和朵拉兩人對望,「噗哧~」榮格笑了出來:「不聽少年言,吃虧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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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credible India
https://en.wikipedia.org/wiki/Incredible_India
*The King of the Wood: Rex Nemorensis
https://penelope.uchicago.edu/encyclopaedia_romana/miscellanea/nemi/rex.html
*Wonder Girls(원더걸스) "NOBODY (Eng. Ver)" M/V
https://youtu.be/BA7fdSkp8ds?si=yuHTKaDSOXVGEQe6
*歌川国芳 《相馬の古内裏・滝夜叉姫と大骸骨》
https://www.fashion-press.net/news/20540
*Shiva and Krishna, 溼婆與奎師那
https://en.rattibha.com/thread/1877584211063787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