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遇過這樣的人？
面試失利，先來一句：「看來我正朝家裡蹲博士的方向努力。」 失戀時說：「至少婚禮錢省下來了。」 孤單時補一句：「我不是單身，我是自由界的頂級會員。」
最近看了《BJ單身日記：為愛瘋狂》，發現裡面的的Bridget Jones就是這樣的一個段子高手，笑料的素材是她的傷口。她喪偶、成為單親媽媽、事業停擺，生活一團混亂，但依然能在聚會上用笑話化解尷尬。這樣的人往往給人一種錯覺，她不用被擔心，她已經走出來了。 但殊不知，自嘲也是常見的心理防衛 (什麼是心理防衛?請讀關於那些看似「難搞」的靈魂 )。 每當痛楚快要湧上來時，一個段子就能立刻轉移焦點。 那笑話不只分散旁人的注意力，也同時分散了自己的痛感， 像是一個電影突然被靜音，畫面或許還在動，但是至少只要我別過臉，我可以假裝沒有這回事。
這種防衛算是高段位技術，也非常體面。比起哭、比起發怒、比起崩潰，它更社會化、更「可被接受」。 它讓一個人可以在崩塌的邊緣仍然保持形象， 甚至讓別人誤以為她EQ很高，很豁達，也讓人有一種安心感。因為當事人自己都已經沒事了，還笑著呢。這不但省去別人需要替她處理情緒的壓力， 也避免了那種問她「你好嗎」卻得到「其實我夜夜失眠、看不到未來出路」後，大家集體不知道要接什麼話的尷尬。但是事實上，用幽默轉移注意力，只是一種控制情緒的技術，不是面對情緒的勇氣。
我們總以為，不去感覺痛，就能少受一點苦。但情緒不是可以「略過」的課程，它更像是一個必修學分，你逃過今天，明天還是得重修。從神經科學角度來看，感覺情緒的過程其實就是大腦重新整合創傷記憶的過程。情緒如果沒有被體驗，就無法被整合。那些沒被哭出來、沒被承認的悲傷，很可能會改以別的形式出現，可能是焦慮、疲憊、失眠，憂鬱，飲食疾患，強迫症狀，或是甚至是生理上莫名的病痛(有興趣可參考Dr Gabor Mate, 一位著名長期研究創傷對於生理衝擊的醫師一書當身體說不)。我常常遇見一些長者，到了六、七十歲，提起童年的創傷，依然忍不住潸然淚下，然後驚訝地說：『都已經是這麼久以前的事了，沒想到我還會為它哭。我以為自己早就放下了。』
他們往往不知道，自己今天之所以會走進治療室，正是因為那些未被真正處理過的傷口，長年留下了後遺。或許他們選擇不去想、不去談，以為沉默能讓痛淡去，但那份影響卻滲入生命的每個孔洞，在人際、在情緒、在身體裡，以一種看似與過去創傷毫無相關的形象靜靜活著。
換句話說，真正的復原，不是蓋住傷口，而是清理它。得先把裡頭的髒東西挖出來，該流的血要流，該痛的地方要痛。否則那層看似保護的紗布，其實只是掩蓋腐爛的起點。
如果說幽默是用笑料轉移情緒，那它的親兄弟，理智化(intellectualisation)，就是用理智消毒情緒。一個用笑躲開情緒，一個用理性鎮壓情緒。
理智化的人會說：「從理性的角度來看我知道這不算什麼大事。」或：「死亡只是生物學意義上的改變。」聽起來感覺很通透，但是如果是用來逃避感受痛苦的情緒，那這也可以是一個防衛機制。
在老電影《心靈捕手》裡有一片段令我印象深刻。
這部電影講述了一位數學天才Will(Matt Damon飾演)的故事。因為出身貧困，他從小缺乏受教育的機會，只能在麻省理工學院擔任清潔工。某天，他在黑板上看到教授留下、尚未被解開的高難度數學題，隨手就把它解出來，從而被發現擁有驚人的天賦。然而，隨著天才的光環被揭開，人們也發現他有許多深層的情緒與心理問題。於是，他被安排與校內的一位心理師(Robin Williams 飾演)會談。
經過多次面談，Will 逐漸對心理師產生信任，而心理師也發現他長期以「理智化」的方式來逃避內心的痛苦。透過檔案資料，心理師得知Will在寄養家庭中曾遭受嚴重虐待，背負著深深的童年創傷。
那場經典的戲，便是心理師主動提起 Will 的過去，溫柔而堅定地陪他面對那段傷痛，協助他開始真正的復原。整場戲的過程是這樣的：
心理師說: 「這(當初發生的事情)不是你的錯。」
Will聳聳肩回答: 「我知道。」
心理師說: 「看著我，孩子，這不是你的錯。」
Will 看著心理師說: 「我知道。」
心理師說: 「不，這不是你的錯。」
Will笑著說:「 我知道。」
心理師說:「不，你不懂。我再說一遍，這不是你的錯。」
心理師向Will踏近一步。
心理師說:「這不是你的錯。」
Will閉起雙眼，努力壓抑情緒。
心理師說:「這不是你的錯。」
Will生氣的說:「你他媽的不要鬧我!」
心理師輕聲而堅定地說:「這不是你的錯。」
Will顫抖哽咽地說:「別鬧我，不要連你都鬧我。」
心理師說:「這不是你的錯。」
情緒激動的Will推了心理師一把，但心理師沒有退後。
心理師說:「這不是你的錯。」
Will 終於崩潰，痛哭失聲，心理師上前抱住他。
心理師說:「孩子，這真的不是你的錯。」
當然，不是所有的治療都這麼戲劇性(應該說大部分都看起來超級平凡沒有張力)，但是這場戲有演到治療的精髓。
習慣以理性防衛的 Will，一開始仍照舊揮手帶笑，用理智將那句「這不是你的錯」輕易推開。他或許早就聽過這句話，理智上知道，卻從未真正相信。他害怕觸碰那份悲傷，怕一旦真的感覺，就會崩潰；於是選擇不哭、不想、不談，用理性包起傷口，假裝早已痊癒。直到心理師一再重複「這不是你的錯」的那一刻，他的防線終於鬆動，理性瓦解，情感終於湧現，治療也在此刻真正開始。
創傷的癒合，的確有時會因為更深的理解與清晰而開始。理解能幫助我們看見過去的脈絡，理清事件與情緒之間的關係，讓混亂有了邊界。但僅有理解並不足夠。真正的復原，往往還需要我們願意去感受那些曾被壓抑的痛。當悲傷、羞恥、憤怒被允許存在、被看見、被接住，而不再只是被分析或解釋，那一刻，理性的防線才會鬆開，傷口也才有機會真正開始癒合。
你身邊有那種理性達人嗎？心理師對他說十次「這不是你的錯」，他還能回：「我知道，研究也這麼說。」
有時候，療癒不是靠分析，而是先閉嘴、再落淚。
話說這會談室書會不會太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