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讀了這本書,中文翻譯是「不良品」,描述一個從貧困家境出身的Lucy,隻身來到紐約發展成為了一個作家,結婚生子。這本書是她回憶多年前因為健康因素住院三個多月,她母親因為丈夫的請求從鄉下來到紐約醫院幫忙看護她五天的日子。
(感覺這本書沒有什麼雷,但是還是有提到許多內容,不喜慎入)
這本書沒有高潮迭起的劇情,只是淡淡描述母女相處那幾天的模樣。從鄉下來的母親,從來沒來過紐約,Lucy不禁想像這一路上母親一定全程緊張害怕,不知經歷了多少困難,硬是出現在她的病床邊。
母女兩多年來疏於聯絡,一開始,Lucy初見母親的震驚以及不解,以及母親沉默的姿態,兩個人在冰冷的病房裡像是陌生人一樣尷尬互動。慢慢的,母女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你還記得那個開什麼店的XXX,她後來離開她老公孩子跟一個男人跑了,結果她又被那個男的拋棄。還有妳的表哥,他後來娶了一個有錢人的女兒,現在住在某某城市,他媽媽也算是值得了。
在這些關於鄉下鄰居遠房親戚的閒談中,Lucy腦中浮現自己童年的片段,那些長期全家擠在一個車庫裡的日子。她想到寒冷的冬天,放學後想盡辦法留在有暖氣的教室裡,以及那個不會趕她走的工友伯伯。還有那個後來娶了有錢人的表哥,當年他教Lucy如何在麵包店後面的垃圾桶翻找東西吃,幸運的時候還會翻到被丟棄的蛋糕。當然還有更多痛苦的回憶,例如因為家裡貧困被老師當眾羞辱,或是被同學排擠,種種對自己家庭感受到骯髒與恥辱的時刻;還有在自己家裡被父母冷落的時刻,例如頻繁的被父母關在一個廢棄的卡車裡,那些許許多多令幼小的她因為孤單而極度害怕的時刻。這些童年的坑坑巴巴她用一種疏離的口吻淡淡說著,似乎因為必要而早已被整齊的折疊好,回顧這些片段她已經不允許自己被情感淹沒,直接流血,而是在需要時帶著手套工整的捧出來短暫回視。
這對無法直接溝通的母女,只能繞著圈子談論一些無關緊要的八卦,這已經是她們所能承受的親近方式。過去留下太多傷痕,來自貧窮、羞恥與情感的缺席,也夾雜著無奈、後悔、固執與困惑,這些都成為彼此之間難以逾越的牆。於是,母女能共享的親近,就只剩下這些零碎的對話。這些話題或許瑣碎,卻是她們之間僅存的橋樑,一種彼此仍願意相伴的證明。
在兩人對談中, 兩人的差距逐漸顯明。Lucy 離開貧困的家鄉後,接受教育、成為作家,生活圈完全不同。母親仍停留在舊有的價值觀與視野裡。在書裡我們看到Lucy小心不去揭露這差距,反而選擇在心裡默默消化。她唯一一次的正面逼問,就是她就是 Lucy 問母親:「你愛我嗎?」
當窗外夜幕低垂大樓的燈光一盞盞亮起時,我突然問「媽,你愛我嗎?」
母親搖著頭,看著窗外的夜景「露露(Lucy小名),不要這樣」
「拜託,媽,告訴我。」我笑了起來,她也笑了。
「露露,拜託別這樣。」
我從床上坐起,像個孩子一樣,拍著手問「媽,你愛我嗎?你愛我嗎?你愛我嗎?」
她朝著我揮著手,目光還是望向窗外,「你這個傻孩子」她嘴裡邊說著邊搖著頭,「你這個傻孩子。」
我躺回床上閉上眼睛,說「媽,我眼睛閉上了。」
「露西,你不要這樣。」我聽到她聲音裡的笑意。
「說啊,我眼睛閉上了。」
一陣寂靜,我內心充滿快樂。「媽」我說。
「你眼睛閉上的時候。」她說。
「我眼睛閉上的時候你愛我?」
「你眼睛閉上的時候。」她說。我們就這個時刻停止了這個遊戲,不過我內心充滿快樂。
這本書裡有一段細節我覺得很妙,就是護士來問她母親需不需要一個小床讓她可以睡覺用,而母親一再的堅持她在椅子上睡即可,她就這樣在那椅子上睡了四夜。這個堅持似乎透露了母親認定自己是來「工作的」,不是來休息或是來玩的。這個義務感使她堅持在女兒旁邊坐著,而不是躺著。或許躺著感覺與女兒太親密,或許在這個大城市的醫院裡她覺得不自在,或許她的自卑讓她覺得不配,也或許這就是她表達對女兒說不出口的愛的方式,總之她就是坐著就好了。
這個母親的笨拙,我們在台灣許多長輩身上也常常看到。 他們從小在艱困環境中長大,沒有被教導如何表達親密或柔軟的情感,於是把「愛」化為務實的行動。與其說「我愛你」,他們更習慣透過長途跋涉、守在病床邊、默默承受辛苦,來傳遞關心。這種愛往往顯得笨拙,甚至容易被誤解為冷漠或無情。Lucy 的母親一言一行,就是以這種僵硬的姿態展現,所有那些看似沒有關聯的發言,看似突兀的行為,那個偏偏在Lucy要被推進手術房前堅持要啟程回鄉下的決定,背後可能都是一大串不懂得如何處理的焦慮,恐懼,羞恥,失控感。也因此,Lucy 在與母親互動時,往往感到一種深深的矛盾:一方面,她渴望母親能給予一句明確的安慰或擁抱;另一方面,她又隱約知道母親的「愛」只能以這種繞道而行的方式出現,這些是她僅能使用的「語言」。Lucy所能做的,不是要求母親變得柔軟,而是試著去聆聽這份生澀、曲折卻始終存在的愛。
Lucy 長久以來刻意將母親推遠,因為那裡蘊藏著過多的痛苦。但再次接觸母親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原來從來沒有停止思念過母親。這種體悟,讓她想起大學時的一個室友。
我大學時期有一位室友,她母親對她不太好,因此她與母親的關係不佳。但有一年的秋天她母親寄給她一包起司。我室友和我都不喜歡吃起司,可是室友沒辦法把那包起司給人或丟掉,室友問我:「妳介不介意我留下這包起司?畢竟,是我媽給的。」我說我可以理解。她把那包起司放在寢室窗外,一直放在那,最後下雪覆蓋了那包起司,我們都忘了這件事,起司就一直放那裏到春天。最後有一天她請我在她去上課的時候幫她把起司丟掉,我就把它丟了。
即便母愛就像那包尷尬的起司,顯得笨拙、突兀,未必符合需求,但終究很難徹底拒絕。這份羈絆始終在那裡,不因距離或沉默而消失。或許長大離家後,我們反而能夠以距離換取用新的眼光去看待,這或許並不容易,但一旦能找到自己的理解方式,就可能在心裡留下一份安穩與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