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疑的,與同樣熱門的《寄生上流》相同,《小丑》同樣會是一部被誤解之作,兩位導演一東一西,卻都選中了喜劇成分來點綴自己的故事,同樣都在質問:「為了填平各種資本的不平等,窮苦人的道德疆界可以越過多遠」,以此而言,《小丑》比起《寄生上流》可說更加裸露,如瓦昆‧菲尼斯那在本片裡貧瘠到以至於幾乎變形的肋骨。
一切要從《醉後大丈夫》的導演陶德菲利普斯(Todd Phillips)這句話開始,這是他對媒體提問為何他不拍喜劇的回答:
喜劇不再管用了,我來告訴你吧,因為所有有趣的人都覺得,『吃屎吧,我不想要冒犯你。』。很難在推特上跟 3000 萬人爭論,你就是做不到,是吧?所以你只好心想,『我退出。』,所以我退出了。
然而退出只是開始,會拍喜劇的人總是天性敏感且反叛的人,陶德菲利普斯並沒有投降於輿論,於是最後我們得到了《小丑》,一部乍看同情弱勢,實則一部冒犯了所有人的電影,它不只冒犯了精神病患者、單親家庭、侏儒、脫口秀、警察、社福人員……更重要的是它還同時冒犯了社會上層與下層,是的,你沒有看錯,表面上《小丑》是一個被逼到極限的社會邊緣人如何報復殘酷的社會,他在路上莫名其妙就被打、在公車上莫名其妙被嗆、在火車上莫名其妙被揍……瓦昆‧菲尼斯飾演的小丑亞瑟是一個典型的社會底層人物,充滿了報復社會的可能性,他的喜劇天份幾乎是零,甚至還會不由自主的狂笑,而這導致了他的喜劇事業慘澹,不得志又瘦的畸形的他同時又有老母要養,而最重要的是,他並沒有放棄他的夢想,成為一名成功的喜劇演員,他與母親總是準時收看他最愛的脫口秀主持人節目,兩人在幽暗的房子裡,看著電視哈哈大笑,生活不盡如意,但小螢幕至少可以帶來一點麻醉,亞瑟看著電視總是想像著自己會人在現場,然後被選中上台,電視給了他鬱悶的人生一絲希望,在這個垃圾遍地,人如垃圾的高壇,他綠寶石般的眼球只有在這樣的時刻閃閃發光。
「只要糟糕的一天,最理性的人也會變成瘋子。」
在一般的電影裡這樣的人物會逐漸在克服逆境中成功,然而在本片裡不是,每一個希望換來的都是更大的絕望,亞瑟拼命的希望克服自己的毛病,卻不斷的在工作中受挫,他的身體作為一種天然的資本,相當的劣質,蒼白、瘦弱、失能,人們期望的是陽光,他也希望自己是陽光,如同在舞台上,他多次告訴大家,他的使命是給全世界的人帶來歡笑,然而他的同事卻覺得他很詭異,他總坐在梳妝台前,用雙手撐開臉龐,僵硬的笑容表明了他試圖做的努力。
「笑阿,為什麼不笑?」
他沒有說這樣的話語,然而他希望自己能夠快樂起來,也希望台下觀眾快樂起來,如果說迪士尼的近來所鼓吹的價值便是「只要努力,就算做自己也會成功。」《小丑》也順便冒犯了迪士尼,因為只要亞瑟的身體是這樣,他就無法做自己成功,然而對於這樣的身體,他也莫可奈何,於是只能陷入自厭之中,如他對輔導人員所說的:
「我滿腦子都是負面想法。」
他的笑聲與哭聲難以分別,故格外聽來毛骨悚然,即便他瘦古如柴,看似手無縛雞之力,卻成為了一種另類的基督,因為他在那個夜晚,用身上的槍,殺了三個輕浮的白領小夥子,他不同了,貧困的人 不同了,整個高壇市都不同了,而這呼應著電影一開始他的廣告招牌被青年小混混搶走時對他叫囂的話
「你的招牌(Sign)去哪了?小丑?」
這也是觀眾觀看小丑時肯定會想到的疑問,畢竟先前的電影小丑已具有各種形象,他們不需要有個本名,有的小丑搞笑、有的小丑如黑道老大、有的小丑如謀略家,那現在這個名叫亞瑟的小丑呢?他的招牌是什麼?他的符號(Sign)是什麼?從片名叫《小丑》的那一刻起,本片就註定不會是那種克服逆境的勵志故事,名叫亞瑟的小丑疑惑著自己的存在,「小丑」與歡笑無緣,而註定帶來恐懼,這種恐懼是虛無的恐懼,而亞瑟是一個能感覺到自己存在之虛無的特別小丑。他說:「我常常懷疑自己是否存在」便說明了他並不確定自己是怎麼樣的人,他認為自己應該是城市裡的一介小丑,然而人們的反應告訴他他不是那個他想要成為的人,於是他成為了一個多餘的人,而這也帶出了本片的兩個重要的主題,一個是關於「我是誰?」、另一個則是「我可以是誰?」「我是誰?」這個問題的答案取決於我的「身體」正在做或被拿來做什麼,這是一個奴隸可以問的最好的問題,而「我可以是誰?」則是一種傾注虛空到自己體內的一個問句,因為這個問題要摧毀當下我與他者的關係,並設想一種全新的關係,我穿著制服替人倒茶,然而我卻發覺了可以不是服務生,可以是不一樣的存在,這是一個主人可以問的最基本的問題,不去問這兩個問題,意味著不對自己的存在感到懷疑,故也不可能讓自己的存在產生異變。
對於Sign之尋找與建立,是亞瑟這個「人」的歷程,然而「小丑」之本質,必然使他在黑洞的外圍遊走。
亞瑟與其他小丑不同,其他小丑未曾有自己存在意義的煩惱,除了因為他們有蝙蝠俠外(在亞瑟的這個宇宙裡,蝙蝠俠還只是單純無知的小男孩。)他們都有自己各自偏好的存在方式,他們不會迷茫,他們勇往直前,然而在本片中,亞瑟卻總是跌跌撞撞的探尋真相。
直到他開槍的那一晚,使他開始慢慢鑲入了這個格格不入的城市,如果整個城市先前是一幅拼圖,他就是那個被掛上的月亮,月光看來微弱,卻會隨著越來越飽滿使人發狂,當亞瑟殺了人,他如何獲得平靜?
他在廁所裡跳起了舞,他的舞伴乃是虛空,而太陽不需要了,取而代之的是電燈泡。
「你可曾在蒼茫的月光下與魔鬼共舞嗎?」
每一部經典作品,除了美學上的要求,其也應該回應社會,在2019年的一部意圖回應社會的電影裡,「手機」被刪除了,「電視」被保留了,然而在串流時代,
手機其實可以被視為「電視」的第二次回歸,因為手機的緣故,電視重新獲得其重要性(因為你訂閱一個串流平台,意味著你可以在電腦、手機、電視上同時觀賞)你可以說這是電視與電影的第二次戰爭,而《小丑》便是這樣戰爭下的產物,如果戰爭可以是一種戀愛,《小丑》正是這樣戀愛下的畸形產物(而在我們這個時代,「畸形」或許不再是一種負面詞彙,而會是一種多樣性下,指稱科技雜交生出的新科技產物的名詞,如同當雷利史考特意圖在普羅米修斯給太空怪物異形一個族譜,甚至希望給一切智慧生物(人,異形們,白色外星人)一個共同且充滿亂倫關係的祖譜(第一只像異形的東西是烏賊與工程師的產物))
《小丑》則是在大螢幕上進行小螢幕的展示,除了在畫面上盡可能的縮限角色表演的空間,也用看電視這種盯著小盒子的方式,來說明,人們如何藉由電視被控制、被塑型自己的慾望(亞瑟一開始期待上電視,如同《惡夢輓歌》裡的母親)然後在經過一番歷程後,親手摧毀自己的夢想,因為認識到這一切都是虛妄,同時成為被看的對象,亞瑟消滅掉了自己的臉,如同布魯斯韋恩消滅掉了自己的臉,用自己製造的臉使得自己成為更高的存在,那個原本只在可能性裡存在的自己,取代了被社會機器、媒體機器所宰制的自己,而這也是為什麼我們第一次得到了一個既不是已經上妝、也不是尚未上妝,而更多時候是「上妝中」的小丑,亞瑟看著報紙裡被報導的那個人,模仿報紙上面目猙獰的小丑笑,他模仿了那個比自己更大的自己,以至於成為更大的自己,以致於「當下」的自己煙消雲散。
看阿,他到處都是,他成為了符號,他到處都是,符號之他比他本人走的更遠,如同我們在數位時代製造的各種分身,在我們死後可能還會存在。也因此《小丑》給出了一個與艾森斯坦《十月》類似的圖景,卻同時也面向當代社會,紅衣小丑站在汽車之上,高出眾人,而眾人期待他,如同期望未來的人們仰望著紅色列寧,只是在《小丑》裡走的更遠,你不需要如列寧般去主導、設計一切,。2019的《小丑》所誕生的不是《1984》裡老大哥似的神,而是村上春樹《1Q84》裡那種little peple的神祕存在,小丑的影像不必巨大,而是在每一個小螢幕所堆積而成的電視牆上,重複的播放,以致作為一種奇蹟使所有觀者虛無感都被召喚出來,使他們意識到「就算不行動,一切也終將完結」
當小丑被主持人逼問他的「政治目的」時,他說他沒有興趣於此,理性的觸手被拍落,拍落它的是更原始但更有力的意志,國家社會試圖對其收編,建立溝通平台,但在小丑的這個世界裡,連本該象徵希望的湯瑪士‧韋恩,都成了一個過於現實的明哲保身型右派,在最高的人與最低的人、在最大與最小的人之間,已無理性可流通的交集,因為信任毫不存在,最低與最小的人所相信的是,既然最高與最大的人如他們所說的優秀又有力,以致於他們可以對現狀漠不關切(因為他們仍然可以過的好)也就是說他們是最接近舊雅威那種全知全能狀態的存在,那麼他們應該為此負責。
而只是在開始時作為事件起因的推動者,在事件中間時作為過路人去受苦受難,在結尾時便會受眾人加冕為神,如同亞瑟如瘦弱耶穌式的被人從警車裡救出,當他托出亞瑟時,亞瑟的身體輕的如空氣一般。他被輕輕放到車頭上,當他醒覺過來時,他已成為新雅威最後一個零件,他的笑聲不再是一種殘缺,因為在新世界裡,那是新雅威的聲音,而當初使他安心的舞蹈,則成為新雅威的體現,克服除去一切重負的象徵。
「每個人都會漂浮」
從笑聲到舞蹈,這些sign走的比亞瑟更遠,更強大。
而在這個新世界裡,每個人都是新雅威的潛在身體,以至於作為肉體的亞瑟很快在這幕之後被抓到精神病院,一切彷彿回到了從前,又是女黑人心理治療師,而這次她的眼睛更像是《銀翼殺手》系列的合成人,類似的對話,類似的場景,只是更加生冷,理性政府的控制似乎戰勝了一切。
然而電影很快告訴我們,新雅威一但建立,其賦予信徒的力量,其與信徒的關係,便不會消失,近乎魔幻的,亞瑟逃了出來,地上是血,可能是心理治療師的血,地上一個又一個腳印被踏出,又一次的,電影故意將事件設定於畫面盡頭,沒化妝的亞瑟在此刻也獲得了喜劇人物式的超能力,他能向左,向右跑,在一條直線上不被抓住,就像bb鳥與大灰狼裡的大灰狼一樣,會被炸被烤被壓扁。
但都會繼續存在
最後小抱怨一下本片的音樂,有了瓦昆的表演,有時候音樂根本是多餘的,除了有時候演出還沒開始音樂就給出過多基調外,瓦昆在本片的肢體總是演奏出無聲的音符,早已震動我的每根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