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投作為一種日常

由於2017年公投法修正，廢除公審會（行政院公民投票審議委員會）、下修提案、連署及通過門檻等，讓「公投」正式成為台灣政治生活的一環。無論讀者對於2018年以及不久後即將登場的公投感到無力或振奮，我們不可否認，台灣還是公投的幼幼班學生。為什麼我們需要公投？如何辦好一場公投？政府、倡議團體以及公民社會分別扮演什麼角色，又承擔了什麼責任？公投之後，如何好好執行？公投之外，我們是否有更好的選擇？

這些問題都至關重要，也都很難回答，但同時我們也都不能迴避，因為公投必然改寫台灣政治，甚至以更長遠的角度來說，讓台灣轉型、進入全新階段的民主政治。

放眼世界，瑞士人大概是全世界一等一的公投玩家吧。在瑞士聯邦秘書處（Bundeskanzlei）網站上記載的歷年公投案中，最早可以追溯自1848年，瑞士聯邦贏得獨立同盟戰爭（Sonderbundskrieg）之後對於新憲法的複決案。（在不同的網站看到許多不一樣的說法，不過就暫時以瑞士官網為主）近代瑞士公投更是舉世聞名，所以我當然藉著這個機會要好好認識、多多學習，也很好奇這樣的制度要如何保持良好運作。我來到瑞士之前，幾乎是把瑞士當作公投的好榜樣在看待。我甚至期待我可以因此得到以上那些問題的瑞士版答案。

但人類世界向來是十分複雜的😂。瑞士的確有許多值得學習的地方，也有很多我還不太了解的部分，畢竟對於語言和在地議題過於陌生，導致資訊的吸收和判斷會較為困難。然而，我也看見了許多瑞士遇到的困境，打破了我過往那種過於天真的想像。是啊，這世界上很難有所謂的典範。

這不代表我想貶低瑞士、自捧台灣，反而是讓我深切地感受到，政治是多麼艱鉅而複雜的社會工程。無論是跌跌撞撞、累積了多久經驗，要讓整個社會在紛雜中一同前行，不免還是得面對專屬不同時代、迥異的命題。但是在紛亂之外，這些累積下來的經驗，讓社會能夠擁有更強韌的體質，去面對日益艱困的挑戰。對於瑞士政治，我的了解還是十分有限，因此只能從一些片面的資訊中，提取出值得我們學習或警惕的部分。

哦不，太嚴肅了😅（是的我發現了XD）。讓我先快速簡介瑞士的公投分類（忍耐一下），然後咱們就出發，看看滿布全城的布條、塞滿文宣的信箱、公投動畫和有趣的開票吧！

瑞士每季都會舉辦一次公投（也就是一年四次），才能消化大量的公投案。公投案分為聯邦、州、市或鎮級，性質上則有人民創制（Volksinitiative；暫譯）、選擇性複決（fakultatives Referendum；暫譯）和強制性複決（obligatorisches Referendum；暫譯）。（因為找不到正式的中文翻譯，所以先參考這篇文章的翻法，如果有正確翻譯歡迎留言告知）人民創制是由大眾連署而成案。選擇性複決則是當聯邦議會通過新法案或修正案時，由反對方連署成案。強制性公投案較為少見，僅在聯邦議會主動修憲時會被觸發。詳細的制度可以參考這篇。

台灣人對於選舉熱鬧滾滾的文化絕對不陌生，但除了少數選舉（例如1994年台北市長選舉）之外，我們傾向不向他人直接表明政治立場，談話中也會避免觸及這類「敏感議題」。在瑞士，這一切全部都正好相反：幾無所謂的選前造勢、表達立場和閒聊政治議題是家常便飯。亞洲人對於政治議題的避諱讓他們也頗為驚訝。

瑞士人如何對公投議題表態呢？嘴巴上說說不夠力，要PK就要秀給所有人看！於是，掛布條、插旗子、別別針樣樣來，自家陽台、腳踏車、後背包都變身成為公投宣傳最佳利器。

看這多有趣的一面牆：企業責任案（Konzernverantwortungsinitiative；聯邦級人民創制）、安全自行車路網案（Sichere Velorouten für Zürich；市級人民創制）、最左方一面照片中看不太清楚的宣傳布條、以及一面彩虹旗，預告著今年（2021年）的同性婚姻法案（Ehe für alle；聯邦級選擇性複決，針對瑞士民法修正案）。

除了街上充滿著公投較勁的氛圍，每個人的信箱也都被劃入了戰區之中。我在公投前總是會收到一大疊各公投案（聯邦級、州級、市鎮級）、正反雙方的文宣，從正反兩面的傳單到多達二十頁密密麻麻的分析文章，真是不得不讓人佩服。縱然還是看的到荒謬的內容，但是對於公投案內容的討論，以及這些討論所能觸及的族群，想必都比台灣來的更深更廣。尤其瑞士的公投案並非只有主文，而是明確、完整的一套法條（例如最近最著名的同婚公投長這樣），因此讓公投更具備可執行性和明確性。

這是簡易版的文宣，政黨或政治人物可以聯名宣傳，提供多個公投案的投票指南供選民參考。（頗有四個不同意、四個同意、兩好三壞等等的感覺）

以簡短的文字與圖表，快速傳達宗旨的簡要傳單。

圖文並茂、超詳細解說版文宣，圖表、地圖、數據、論述全部派上用場。劍指航空業的碳排放及環境成本外部化問題，說服群眾調整機票及相關課稅將使大多數人受益，並且延伸公投戰線到過夜列車的大規模建置，藉此與短程航線競爭。宣傳中也毫不避諱指出瑞士人均航班數比起鄰國多出整整一倍以上的事實。

當然我也會收到一些看到令人會心一笑的文宣。為了反對女同志接受捐精，他們寫上這句「男人更適合做爸爸」，害我那天狂笑不止——對，如果我沒搞錯的話，女同志的確就是兩個媽媽，沒有爸爸。「男人更適合做爸爸」，嗯？這並沒有否定「同志可以做個好家長」？邏輯正確，笑死😎。

最近炒得火熱的疫苗證明公投，反對疫苗證明方寄了整整二十頁的文宣來，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報紙一樣，真的是別出心裁呀...不過這議題說來真的是複雜，雖然不認同反疫苗人士各種不科學的論述，但是官方各式強制性的手段是否已經最小化對人權的侵犯，則值得商榷。但這不是本文的主軸，所以點到為止。

總而言之，公投案各方可說是絞盡腦汁大打文宣戰，從街上打到信箱，但還有個關鍵角色尚未出場...

交付全民公投之前，聯邦委員會（Bundesrat）及國會（Parlament）會針對公投案進行表決，並做出官方表態（如護理師權益人民創制案Pflegeinitiative官方網站，底下寫了個大大的「Ja」或「Nein」，即是或否）。

因此，不只有民間團體在街上或者家裡信箱的文宣戰，政府機關也會卯足力氣為公投立場辯護。以CO2-Gesetz為例，官方懶人包裡不只有公投摘要，還有影片介紹、列點論述、相關新聞稿和檔案、常見問答集、法條全文、相關政策連結...（好我承認這一點都不懶哈哈哈哈😂）。公投前，每位選民也都會在信箱收到厚厚的官方公投手冊，收錄各方論述和資料。

每次公投案，聯邦政府還會推出短影片（例如這次都是三分多鐘）簡介，當然多語版本是一定要的（德語、法語、義語、羅曼什語、手語）。影片中以動畫為背景，並以穩當不帶激昂情緒的旁白，並呈雙方立場與論述，讓大眾能快速了解議題的癥結點。

據我先前在台灣瀏覽中選會及政府機關網站的經驗，對於公投議題討論相關的資訊相當稀少，現在我因為網域的關係，無法確認是否有任何改善。當然，台灣可以不必照抄，有許多台灣的民間團體也推出有趣的對話活動和實驗，無論是上街或是線上的互動，相信隨著時間能夠越來越成熟！（對話千層派、行動山棧花、資訊改造實驗室等等，以及眾多推動公投案的民間團體官網，在此不贅述）

經過了這麼多資訊轟炸，終於等到開票登場！

我滿心期待地查詢投開票所，很失望的發現因為疫情的緣故，全蘇黎世市只開放兩個投票所，政府也鼓勵大家提早郵寄或線上投票（對，你沒聽錯，線上投票）。儘管如此，我還是大老遠的跑到投票所想一窺究竟，但地點安排得實在太隱密，我只能遠觀...

當時還沒什麼勇氣，向投開票所前那一群警察詢問是否可以進去觀摩開票（我就膽小😅）。倒是後來看到一篇Swissinfo的報導（英文、簡體中文），不只讓我大開眼界，更讓我期待可以進去開票所的機會...

這篇報導介紹了三個國家迥異的開票流程，分別是馬爾他、台灣及瑞士。你沒看錯，就是台灣。我曾經以為台灣的唱票、計票流程是主流開票程序，沒想到原來這是台灣特產？因為經歷過各式各樣的選舉舞弊，讓台灣在開票流程特別小心翼翼，不僅全程公開讓民眾監票，還得邊唱票、亮票、計票，最終還能在選舉當天晚上就計票完成。原來，外國人眼中的台灣式開票非常高效率？因為很多國家都得花上好幾天才能開完所有票匭。

瑞士也是投票當天晚上就能知道結果，但是過程對於台灣人來說恐怕是難以想像。有些州會人工將同意、不同意票分成兩堆，用點票機計算總數，沒有所謂唱票計票的流程，甚至有些州還引進的精密天秤，以重量估計票數，經過研究單位校準確認，精準度可以超越人工計票。

秤重計票？我的天啊，太潮了吧！！！！！

可以想像秤重計票的精準度，但較難想像的其實是這個社會對於政府機關的高度信任。台灣歷史所留下的傷痕，讓我們幾乎不可能走到這步，也才產生這麼獨一無二的開票文化，換個角度來看，這可說是我們寶貴的歷史資產呀！

說了這麼多，那到底瑞士公投都在投些什麼呢？答：幾乎所有你想的到（和更多你想不到😛）的議題都可能成為公投主題。從我去年到瑞士以來，曾經聽過看過的聯邦級公投案包括瑞士—歐盟邊境政策、狩獵與動保、各式稅改、軍購案、產假及育嬰假薪資、瑞士企業的人權及環境責任、軍火商融資限制、電子身分證系統、歐洲自貿區與印尼的區域全面經濟夥伴協定、農藥使用（選前罕見的劍拔弩張）、疫情緊急法、碳排、資本利得稅（瑞士沒有課徵資本利得稅...）、同婚、護理師權益、大法官選制改革；州級與市鎮級公投案包括健保自付額、家庭津貼、金錢遊戲法規、自行車道、地方開發案等數不清的主題。

議題之廣，令人為之驚嘆。幾乎所有議題都複雜難解，所需的先備知識也不可低估，我十分好奇實際執行這麼多年來，瑞士人花費多少時間了解議題，又是怎麼樣看待這些公投的。

雖然待在瑞士的時間，還沒能讓我對於公投這件事有足夠多的了解，但某項公投案卻讓我印象特別深刻：一般稱作波卡或穆斯林罩袍禁令（burka ban）的面罩禁令（Verhüllungsverbot）竟然在今年三月以些微差距通過！？這表示未來在瑞士，除了安全、氣候或健康因素，公共場所禁止佩戴面罩。擺明就是衝著穆斯林族群而來的提案團體，在十年前早已發起一項同樣成功通過的公投：禁止瑞士新建穆斯林叫拜樓（minaret）。這項公投嚴重衝擊我對於歐洲的想像，公投後和同學的對話更是令我吃驚不已...因此我將以一整篇文章「多元文化與普世價值」來詳述公投的來龍去脈，以及與當地人的交流和衝擊。

也是因為這項公投案，我才形成文章開頭的那想法，同時那段話也最適合為這篇文章作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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