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的壞消息
出國前一天,壽彭大哥沒到我們家來,他約了好友去碧潭划船。家裡出現了個不速之客,一個頭髮抹了很多油的中年人,穿著件輕飄飄的香港衫,態度倨傲,進門就直呼父親的名字,父親不在家,他拿出一張表格,上面有壽彭哥的照片,指著照片不耐煩的說:
「接到通知,這個人禁止出境,快點通知他,免得上船的時候出事。你們是他的家屬嗎?」
母親搖搖頭。那人皺起眉頭,自言自語:
「哦?他怎麼把聯絡地址寫在這裡?」
說完轉身離去,也不知道他是哪兒來的。母親叫我趕快去碧潭找壽彭大哥。
站在碧潭的吊橋上遠眺,幸好今天划船的人不多,遠處有條船似乎是壽彭和他的朋友在划著,距離太遠大聲叫也聽不見。租了條船,朝著那個方向盡力划去。我永遠忘不了壽彭哥聽我講完這個壞消息時的表情,一張原來極為歡欣快樂的臉登時垮下來,像一座大樓被爆破,建築物瞬間成了一堆瓦礫。
當天他在我們家吃晚飯,父親說了一大堆安慰他的話,壽彭大哥失神落魄,一口口咬手中的饅頭,咀嚼得極緩慢。然後他開始講少年時離開家鄉逃難的經歷:同乞丐一樣攀住火車門的把手,身體吊在車外頭,一路南下到廣州…九死一生。在台灣終於上了大學,以為去美國留學是他人生最後一道關卡,只要過去就解脫了,以後努力研究學術就好,怎麼樣也沒想到現在變成這樣!
說到這裡聲音有些哽咽,然後他放聲痛哭,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在嚎叫,餐桌上所有的人都被怔住。激烈情緒波動過後,壽彭大哥長歎一口氣說:
「真是天網恢恢呀!」
壽彭大哥退了船票,把錢還給父親。父親親自挨門挨戶的一一還錢。
禁止出境幾個月後,壽彭大哥被抓進去接受審問。沒多久又放出來了,他絕口不談牢獄裡的事。父親介紹他去建國中學教物理,當然勝任愉快。建國中學替他安排的住處很奇怪,不住單身教職員宿舍,壽彭哥獨居在建中大門口傳達室對面的一間小房子裡,設備還算齊全,他也不以為意。物理教員當了一年多,壽彭大哥再度入獄,這回進去就再也沒他的消息了。父親曾多方打聽,始終弄不清是怎麼一回事,估計壽彭大哥多半是牽涉到一樁匪諜案了吧!
某日父親氣呼呼的回家,劈頭就問我:
「建國中學的那個老門房你們記得嗎?」
我略想了片刻:「怎麼不記得,是傳達室的老胡,有個通紅的酒糟鼻子,爛眼圈,時常喝酒喝得眼睛睜不開,迷迷糊糊的。」
「他才不迷糊哩!那人是個特務點心。」
情治單位特別安排壽彭大哥住在老胡對面,老胡每天負責監視他的行動,記錄來訪客人,材料搜集充份之後一網打盡都捉將官去。
北方人所說的〈點心〉含有貶意,如〈廢物點心〉。父親最不喜歡做特務的,常說幹那種事情的人太缺德,生下孩子來會沒有屁眼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