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屬於台灣的愛與哲學
李喬九十餘萬字的大河小說《寒夜三部曲》,無論在歷史、社會價值或是角色塑造、人性挖掘上,都獲致可觀的成就,而其「土地意識」與「天人合一」的主題,更是台灣小說中所罕見的,顯現了《寒夜三部曲》之特異內涵。
文學評論家彭瑞金認為,《寒夜三部曲》是陷日50年間台灣土地變貌的縮影,先民的土地戀愛史。李喬也自承,「土地的痛苦」才是《寒夜三部曲》的核心。《寒夜三部曲》幾乎就是根據「土地是人的根本依靠,而土地也是痛苦的淵源」這兩句話衍生出來的。
書中,我們看到台灣移民流血流汗,開山拓荒,與原住民不斷衝突,飽受天災的威脅,等到付出辛苦代價的農民好不容易擁有了一番天地,卻又面臨官商的豪奪巧取,農民為保住土地乃拚命掙扎、反抗,甚至犧牲性命。後來爆發第二次世界大戰,部分農民不得不離鄉背井,被徵調到南洋戰場為皇軍「效力」,他們思念生養自己的土地卻又有家歸不得,終而魂斷異國,至於留在故鄉山村的農民則過著極端匱乏的非人生活。直到日本投降,劫難過去了,農民們重新站在自己的土地上,迎接充滿希望的明天。
《寒夜三部曲》圍繞著人對土地的喜悅與哀傷,從中我們也看見李喬對台灣這一片土地的愛與哲學,內心自是既感動又欽服。
二、充滿土地意識
《寒夜三部曲》的農民心中,再沒有比土地更重要的了,全書最重要的二個角色劉阿漢及其妻燈妹,就充滿著土地意識。
扮演土地代言人的劉阿漢說,人,是土做的,所以人離不開土地,愛泥土,依賴泥土,沒有泥土,就不能過活,人總是為泥土拚命,將來人還不是都要回到泥土裡去。而李喬在第一部《寒夜》,也透過燈妹,有一段關於土地意識的深刻描寫,令人一再咀嚼回味。有一天燈妹辛勤工作之後,上床前她燒了一鍋熱水燙腳,讓雙腳浸在溫熱的水裡,提起腳掌輕輕揉著,她忽然發覺,腳的污垢好像永遠擦不完,總是不斷脫落下來。她有些驚慌,還有些奇異的感動,心想,這樣揉擦下去,也許全身都會變成污垢脱落掉光。燈妹感動地悟出「這就是生命吧?不是泥土,所以能夠自由活潑,但也多麼孤單;是泥土,所以最是卑下,但也多麼穩實、安詳.........」,作者李喬可以說已經巧妙地將土地意識提升到哲學的層次了。
三、土地之愛的提升
由於土地是生命之所繫,農民一方面依附土地,一方面也充滿著對土地的愛,進而有與大地合而為一的奇異感受。
在第一部《寒夜》中,彭家長子人傑正在燒煉油時,發現到蕃仔林「這裡是群山的懷抱,大地的堂奧;安安穩穩,沉沉實實,林木和蒼穹連接在一起,大地和蒼穹互相包容;人在地上,也是在天空裡」。彭家三子人興在狂烈的「風時雨」過後,悠然躺在潮濕得近乎泥濘的斜坡草地上,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肉身完全和背板下的大地合而為一;自己是大地的一部分,自己也是草木中的一棵。他真切感到,那是多麼美好的瞬間啊。
第二部《荒村》,劉阿漢眼中的蕃仔林的黎明,那蓬鬆帶量、柔弱無力的亮光,塗在樹梢山頭,使林木山川也顯得輕飄飄的,給人失去重量和厚度的感覺,如夢似幻。又,燈妹去蔗廍探望丈夫的早上,途中她發覺到「這幾十年來相處的群山林木不只熟悉親切,更是一種完全互相認識的感覺,彼此一體的感覺。那不是幾十年相處就能形成的,而是永久永久,例如前生......嗯,前生就和山巒林木在一起,或者說自己就是林木山巒的一部分......悠然地,她感到進入溫柔暖和的什麼裡面;不止是『進入』吧?是融入,或者是溶合;她和那不可名的溫柔暖和融溶為一體了」。李喬這一段「天人合一」的描寫,精采絕倫,與燈妹泡水揉足的一幕,相互輝映。
第三部《孤燈》的劉家公子明基被征調南洋之前,爬上「鷂婆嘴」,胸懷豁然開朗,視覺頓然明澈,他領略到從未有過的境界:「往下看,自己的雙腳,給紫色的小花團團維護著。赤裸的雙腳掌心,和大地緊緊密接;由腳掌心傳來大地的脈動,連接自己的心房,自己的血流往大地,然後又由大地流回自己的四肢全身......」他想,「我是這塊土地的一部分,這塊大地是我的來源,我是大地,大地是我。大地讓我站立存身,我使大地和天空相連,使生意流動,使萬物有情......這裡的一草一木,土石羽毛,都那麼地可愛,那麼地親切,甚至於願意自己也化為其中之一......」。
四、深化小說思想内涵
台灣現代小說中,或有「天人合一」的片段,然而像李喬如此有意地透過小說人物的體驗,一再地描寫人與大地一起呼吸一起感覺的小說,並不多見,我們從而觸及到《寒夜三部曲》的核心──土地,也感受到李喬對於台灣這一片土地的熱愛,嚮往著與大地相互包容的境界。
由於「土地意識」與「天人合一」的特異主題,深化了《寒夜三部曲》之思想內涵,是以若說李喬為哲學家,亦未嘗不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