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臨濟四料簡
臨濟義玄 (?~866) 約與洞山良价禪師 (807~869) 同時,前者是臨濟宗的創始者,後者是曹洞宗的創始者。
臨濟禪師曾作四料簡。臨濟四料簡,應是洞山五位的改良,並將其回歸到石頭參同契的本意。
如臨濟禪師公案:
師晚參示眾云:「有時奪人不奪境,有時奪境不奪人,有時人境俱奪,有時人境俱不奪。」
時有僧問:「如何是奪人不奪境?」師云:「煦日發生鋪地錦,瓔孩垂髮白如絲。」
僧云:「如何是奪境不奪人?」師云:「王令已行天下遍,將軍塞外絕烟塵。」
僧云:「如何是人境兩俱奪?」師云:「并汾絕信,獨處一方。」
僧云:「如何是人境俱不奪?」師云:「王登寶殿,野老謳歌。」
師乃云:「今時學佛法者,且要求真正見解。若得真正見解,生死不染、去住自由,不要求殊勝,殊勝自至。道流!秖如自古先德,皆有出人底路。如山僧指示人處,秖要爾不受人惑,要用便用,更莫遲疑。如今學者不得,病在甚處?病在不自信處;爾若自信不及,即便忙忙地徇一切境轉,被他萬境回換,不得自由;爾若能歇得念念馳求心,便與祖佛不別。爾欲得識祖佛麼?秖爾面前聽法底;是學人信不及,便向外馳求,設求得者,皆是文字勝相,終不得他活祖意。莫錯!諸禪德!此時不遇,萬劫千生、輪回三界,徇好境掇去、驢牛肚裏生。道流!約山僧見處,與釋迦不別,今日多般用處,欠少什麼?六道神光未曾間歇,若能如是見得,秖是一生無事人。」
— 鎮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卷一
前述的後一段文字,即是四料簡的註解。說明如下:
「徇一切境轉,被他萬境回換,不得自由」,即是「境中人」;奪其「人」,是為「奪人不奪境」。
「自信不及,受人惑,而不求出」,即是「人中境」;奪其「境」,是為「奪境不奪人」。
「得真正見解,生死不染、去住自由」,是為「人境俱奪」。
「多般用處,六道神光,未曾間歇」,是為「人境俱不奪」。
此亦可以以金剛經的三句,表示為:
A,-A;非A,佛性中的A。
前二為現象界,後二為佛性的本體、作用。
以下,逐一解釋四料簡的詩句的內容:
「奪人不奪境」。我們要先把「人」、「境」的位置關係定位好:
「煦日發生鋪地錦,瓔孩垂髮白如絲」,意思是在一個太陽普照、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煦日發生),滿地的奇花異草 (舖地錦),但卻有一個小孩 (瓔孩),長了一頭長長的白頭髮 (垂髮白如絲)。嬰孩本來是無煩無惱的,頭上本應光光地空無一物,但卻無緣無故長了一頭三千煩惱絲的長髮;這頭髮原本是黑的,有人將它瞬間變白了。
位置關係:在如仙境一般的環境中,有一個留著長頭髮的小孩,所以是「境中人」。
依此,「奪人不奪境」意指:將「境中人」的「人」奪了。
原本是境白 (煦日) 人黑 (垂黑髮),將黑奪了,而變成白 (白如絲),這分明是《石頭參同契》「當明中有暗,勿以暗相遇」的邏輯;但臨濟跳出了石頭的明、暗用語,和洞山的黑、白錯置,而改以境、人的位置關係來描述,所描述的,其實是同一件事情。
「奪境不奪人」,位置關係為「人中境」。
「王令已行天下遍,將軍塞外絕烟塵」,就「人」、「境」關係的邏輯順序而言,兩句應該倒過來,成為「將軍塞外絕烟塵,王令已行天下遍」,意謂:一個將胡人趕走的將軍,雖然戰功彪炳,塞外已經沒有狼煙了,但此時,他卻發現,原來皇帝的旨令,早已經遍行天下,也就是說,無所謂收復失土這件事了,而他原本以為的功勳,原來只不過是南柯一夢,虛幻一場。
這就好比是小乘的修行者,將妄念打掃乾淨,而證到四禪天的境地,以為這就是很高的功勳了,殊不知,其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煩惱無非菩提,處處都是佛法,沒有一件事情是不乾淨的,而掃除妄念所證的功勳,原來是一場夢。
人心中所證的境界,相當於「人中境」,好比在人的夢境裡;跳出這個境界,發現,萬事萬物無非都是佛性的展現,也就是,將此「境」奪了。
原本是人黑 (將軍) 境白 (絕煙塵),將白奪了,而變成黑 (王令已行),即是《石頭參同契》「當暗中有明,勿以明相睹」的邏輯。
「人境俱奪」強調的是「奪」,奪了「境中人」的「人」,也奪了「人中境」的「境」;如同「非A」強調的是「非」一樣,指佛性中不立一物。現象界的一切,在佛性中,猶如點雪入於洪爐,毫髮不存,又如毫毛置於利劍的刀鋒上,一吹就被劃斷。
「并汾絕信,獨處一方」。并州、汾州分隔兩地,書信不通,象徵佛性非屬因緣所生法的現象往還。時時是佛性,處處是佛性,所以,佛性中無過去、現在、未來,也無運動。
俱奪,即是《石頭參同契》的「靈源明皎潔」與「事存函蓋合」,代表如如不動的佛性 (非A)。
「人境俱不奪」,將「境中人」、「人中境」還原為先天的「境」、「人」。兩個都回去:「王登寶殿」,函蓋宇宙的佛性坐於它尊貴的寶座;「野老謳歌」,頭頭皆是、物物皆明的佛性中的萬事萬物,忘情於山野、放肆於江湖,唱著還鄉的歌曲。前者是佛性的本體,後者是佛性的作用。佛心遍佈宇宙,萬事萬物都在佛性中。
俱不奪,即《石頭參同契》的「枝派暗流注」與「理應箭鋒拄」,代表佛性中的萬法 (佛性中的A)。
以下,我們整理比較《石頭參同契》和臨濟四料簡的對應關係,以及洞山五位的顏色錯置:
石頭參同契:
「明中有暗」,離卦,離是明中暗;「勿以暗」,取了離卦中陰爻。
「暗中有明」,坎卦,坎是暗中明;「勿以明」,取了坎卦中陽爻。
離、坎,還原為先天的乾 (明)、坤 (暗)。
臨濟四料簡:
境白、人黑。
境中有人,白中黑,奪了境中之「人」,「奪人不奪境」。
人中有境,黑中白,奪了人中之「境」,「奪境不奪人」。
洞山五位:
正黑、偏白。
「正中偏」;「正」相對於「境」,「正中偏」即是「境中人」。曹山曰:正屬空界;正,色黑,故是錯置。
「偏中正」;「偏」相對於「人」,「偏中正」即是「人中境」。曹山曰:偏屬色界;偏,色白,故是錯置。
「正中來」、「偏中至」,在臨濟四料簡,則被綜合為「人境俱奪」。
「兼中到」,在臨濟四料簡,為「人境俱不奪」。
對於臨濟四料簡,大慧宗杲禪師曾有註解,以下列出,作為參考:
「僧問:『如何是奪人不奪境?』師云:『煦日發生鋪地錦,嬰兒垂髮白如絲。』」
(大慧云:此二句,一句存境,一句奪人。)
「僧問:『如何是奪境不奪人?』師云:『王令已行天下遍,將軍塞外絕烟塵。』」
(大慧云:上句奪境,下句存人。)
「僧問:『如何是人境俱奪?』師云:『并汾絕信,獨處一方。』」
(大慧云:便有人境俱奪面目。又云:吾初讀諸家禪錄,見「并汾紀信」之語,深以為疑,雖詰諸老,皆含糊不辨;既閱臨濟語,則知「絕信」二字。蓋并、汾,二州名,僧問:「人境兩俱奪」,答云:「獨處一方」,其旨曉然。方悟諸師之集,皆有鳥、焉之誤。)
「僧問:『如何是人境俱不奪?』師云:『王登寶殿,野老謳歌。』」
(大慧云:此是人境俱不奪也。)
— 人天眼目卷一
我們將前述大慧禪師註解的要義整理如下:
煦日發生鋪地錦 (境),嬰兒垂髮白如絲 (人)。境中人,嬰孩原本黑髮;白,奪了也。
將軍塞外絕烟塵 (人),王令已行天下遍 (境)。人中境,將軍塞外功勳;王令已行天下,奪了也。
并 (人) 汾 (境) 絕信,獨處一方。人、境氣息;絕之,俱奪了也。
王 (境) 登寶殿,野老 (人) 謳歌。如如不動的佛性,函蓋宇宙,如吹毛利劍一般,現象界的事物,無一能立,而萬事萬物亦皆在此佛性中,頭頭皆明、物物皆是,遍地如箭鋒相拄的刀槍,光光交涉而相摻,互為回互。
對於臨濟四料簡,臨濟禪師下的尊宿,克符道者,亦曾有頌云:(大慧禪師註解附)
奪人不奪境,緣自帶誵訛,擬欲求玄旨,思量反責麼;
驪珠光燦爛,蟾桂影婆娑,覿面無回互,還應滯網羅。
(大慧云:此頌大概在「驪珠光燦爛,蟾桂影婆娑」之上,蓋此二句是境也。學人問:「奪人不奪境」,「擬欲求玄旨,思量反責麼」,大意只是不可思量擬議,思量擬議,學人蹉却覿面相呈一著,則被語言羅網矣。)
奪境不奪人,尋言何處真,問禪禪是妄,究理理非親;
日照寒光澹,山遙翠色新,直饒玄會得,也是眼中塵。
(大慧云:要會「日照寒光澹,山搖翠色新」麼?此二句是境;「直饒玄會得,也是眼中塵」,便奪了也。)
人境兩俱奪,從來正令行,不論佛與祖,那說聖凡情;
擬犯吹毛劍,還如值目盲,進前求解會,特地斬精靈。
(大慧云:正令既行,不留佛祖;到這裏,進之、退之,性命總在師家手裏,如吹毛劍,不可犯其鋒也。)
人境俱不奪,思量意不偏,主賓言不異,問答理俱全;
踏破澄潭月,穿開碧落天,不能明妙用,淪溺在無緣。
(大慧云:若要分明理會得臨濟意,但向當時垂示處看。)
— 人天眼目卷一
此註解抄自大慧普覺禪師語錄,文字小有差異,省略部分亦多,而最後一句,非在詮釋「人境俱不奪」,乃總結四料簡而言。故將大慧語錄全文錄於其下:
如大慧普覺禪師語錄云;
悅禪人請普說。
僧問:「臨濟示眾云:『有時奪人不奪境,有時奪境不奪人,有時人境兩俱奪,有時人境俱不奪。』如何是奪人不奪境?」師云:「三千里外絕誵訛。」
進云:「如何是奪境不奪人?」師云:「拔出眼中楔。」
進云:「臨濟道:『煦日發生鋪地錦,嬰孩垂髮白如絲。』未審與和尚答底,是同是別?」師云:「咬人屎橛,不是好狗。」
進云:「王令已行天下遍,將軍塞外絕煙塵時如何?」師云:「適來猶自可,而今更郎當。」⋯
古人凡有一言半句,設一箇金剛圈、栗棘蓬,教伊吞、教伊透,若是箇英靈獨脫、出情塵、超理性者,金剛圈、栗棘蓬是甚麼弄猢猻家具、察鬼神茶飯?蓋爾不能一念緣起無生,只管一向在心意識邊作活計,纔見宗師動口,便向宗師口裏討玄討妙,却被宗師倒翻筋斗,自家本命元辰依舊不知落處,脚跟下黑漫漫,依前只是箇漆桶。
只如適來上座問「奪人不奪境」一段話,只知冊子上念將來;如法答他,又理會不得;問一段未了,又問一段,恰如村人打傳口令相似。我今不惜口業,為爾諸人葛藤註解一遍:
「臨濟一日示眾云:『有時奪人不奪境,有時奪境不奪人,有時人境兩俱奪,有時人境俱不奪。』會麼?良久,左右顧視,便下座。」遮箇,便是金剛王寶劍。
我昨日說底,將蜈蚣、毒蛇、蝎子、并諸雜毒,貯在一甕裏,爾試將手就中拈一箇不毒底出來看。若拈得出,不妨於此事有少分相應;若拈不出,自是爾根性遲鈍、夙無靈骨也,怪妙喜不得。
臨濟當時道這幾句閑言長語,面目現在,自是爾不會看得出。爾若領得此意:「自從胡亂後,三十年不少鹽醬。」鐘樓上念讚床、脚下種菜之類,不著問人,一一自知下落。古人垂箇方便,豈是間開口?須知:爛泥裏有刺。
當時有箇克符道者,理會得臨濟意,便出來問:「如何是奪人不奪境?」臨濟當時不知那裏得許多閑言長語,鬪湊得恰好,便道:「煦日發生鋪地錦,嬰孩垂髮白如絲。」諸人,還會麼?「煦日發生鋪地錦」是境,「嬰孩垂髮白如絲」是人。此兩句,一句存境,一句奪人。
克符又作頌曰:
「奪人不奪境,緣自帶聱訛,」師云:有甚麼聱訛?
「擬欲求玄旨,思量反責麼,」師云:誣人之罪。
「驪珠光燦爛,蟾桂影婆娑,」師云:何不早恁麼道?
「覿面無差互,還應滯網羅。」師云:依稀似曲纔堪聽,又被風吹別調中。
此頌大概在「驪珠光燦爛,蟾桂影婆娑」之上,蓋此兩句是境。學者問:「不奪境」,「擬欲求玄旨,思量反責麼」,大意只是不可思量擬議;思量擬議者,人也;蹉却覿面相呈一著子,即被語言網羅矣。克符此頌,專明「煦日發生鋪地錦」,所以有「驪珠光燦爛,蟾桂影婆娑」之句,乃是存境而奪人,故曰「覿面無差互,還應滯網羅」,奪人之義。醍醐、毒藥,一道而行,具眼者方能辨別。
「又問:『如何是奪境不奪人?』答云:『王令已行天下遍,將軍塞外絕煙塵。』」
師云:「王令已行天下遍」,是奪了境,「將軍塞外絕煙塵」,是存人而不奪。
頌曰:
「奪境不奪人,尋言何處真,」師云:也須閑處作隄防。
「問禪禪是妄,究理理非親,」師云:好事不如無。
「日照寒光澹,山遙翠色新,」師云:貧兒思舊債。
「直饒玄會得,也是眼中塵。」師云:自起自倒。
爾要會「日照寒光澹,山遙翠色新」麼?此兩句是境;「直饒玄會得,也是眼中塵」,便奪了也。
其餘「人境兩俱奪」、「人境俱不奪」,盡是依語,就學家問處答。
「又問:『如何是人境兩俱奪?』答云:『并汾絕信獨處一方。』」
便有人境兩俱奪面目。
頌曰:
「人境兩俱奪,從來正令行,」師云:已落第二。
「不論佛與祖,那說聖凡情,」師云:買石得雲。饒。
「擬犯吹毛劍,還如值木盲,」師云:識法者懼。
「進前求妙會,特地斬精靈。」師云:前箭猶輕後箭深。
正令既行,不留佛祖;到這裏,進之、退之,性命都在師家手裏,如吹毛劍,不可犯其鋒。
「又問:『如何是人境俱不奪?』答云:『王登寶殿,野老謳歌。』」
頌曰:
「人境俱不奪,思量意不偏,」師云:會麼?是法住法位。
「主賓言不異,」師云:世間相常住。
「問答理俱全,」師云:添一毫不得,減一毫不得。
「蹋破澄潭月,」師云:猶有這箇在。
「穿開碧落天,」師云:勞而無功。
「不能明妙用,」師云:動著即錯。
「淪溺在無緣。」師云:却依舊處著。
這箇是適來上座請益底公案,謂之四料揀。爾若要分明理會得臨濟意,但向他當時垂示處看。
如何看?山僧有時奪人不奪境,有時奪境不奪人,有時人境兩俱奪,有時人境俱不奪。若恁麼便是,爾若作山僧「有時奪人不奪境,有時奪境不奪人,有時人境兩俱奪,有時人境俱不奪。」便不是了也。
所以五祖師翁有言:「『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庭前柏樹子。』恁麼會,便不是了也;『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庭前柏樹子。』恁麼會,方始是。」爾諸人還會麼?這般說話,莫道爾諸人理會不得,妙喜也自理會不得。我此門中,無理會得理會不得。蚊子上鐵牛,無爾下嘴處。
須信:古人垂慈則有法,無法不垂慈。道眼未開、大法未明,豈免向他人口裏覓禪、覓道、覓玄、覓妙?覓得了,唯恐人知及,至說時,又恐說盡了。末後無可說,這箇是無限量底法;爾以有限量心,擬窮他落處,且莫錯!
只如世尊在靈山會上、百萬眾前,拈華普示,獨迦葉破顏微笑,何曾怕人知?又何曾密室裏傳授來?我這裏禪,許爾眾人聞,不許爾眾人會。如上所解註者四料揀,爾諸人齊聞、齊會了,臨濟之意,果如是乎?若只如是,臨濟宗旨豈到今日?爾諸人聞妙喜說得落,將謂止如此,我實向爾道:此是第一等惡口。若記著一箇元字脚,便是生死根本也。爾諸人諸方學得底玄中又玄、妙中又妙,是甚麼屎禪?一向𡎺在皮袋裏,將謂實有恁麼事,莫錯!
諸上座!爾真箇要參妙喜禪,盡將諸方學得底,掃向他方世界,百不知、百不會,虛却心來,共爾理會。
復說偈云:
無諸比丘名近悅,為母王氏請普說,妙喜便登曲彔床,忉忉怛怛恣饒舌;
從來法本離言詮,不假思量與分別,說甚地獄及天堂,四聖六凡俱泯絕;
縱有魔王欲作難,金剛寶劍當頭截,王氏養子要參禪,只這一念永不滅;
彈指頓明諸法門,釋迦彌勒齊超越,還如塗毒鼓當軒,一擊聞之皆腦裂;
無邊煩惱悉蠲除,夙業舊殃湯沃雪,末後一句為重宣,凝然萬里一條鐵。
喝一喝,下座。
— 大慧普覺禪師普說卷第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