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著人類極端的本質,使我們再怎麼擁抱多元,仍舊習慣以二元思維定義這個世界,而二元具備自我矛盾的特質,在對A的偏執裡也同時突顯了B(非A)的強烈存在,使得這些相斥的元素反倒開始相互糾纏,越是彼此否定越是彼此渴望。
本片以極端對比的形式挑動各種二元之間的敏感神經,刻意選擇男與女、生與死、愛與恨、肉體與精神的其中一方,透過極度違和的氛圍意象和挑釁視覺的肉體恐怖,戲劇化長久以來隱藏於現實的集體認知究竟有多荒唐。
女主角Harper為了放下丈夫James(意外?)自殺的陰影來到鄉間小屋散心,屋主指責她不該隨意摘食前院的「禁果」(其實只是個「玩笑」)、神父認為她理當對James的死感到內疚甚至應該負責;這兩個看似不經意的小插曲正串起了全片的顯性主題─「身為女性」天生該背負的原罪,所有人類的苦難皆源自創世紀夏娃咬下的那口「分別善惡樹」果實,是女人敗壞了伊甸園的純淨、使男人變得墮落,整部片充斥濃厚的宗教氣息,許多畫面的場面調度呈現一種古典、保守主義的油畫質感,堂而皇之地展示這個世界對女性的壓迫,沒有什麼比靈魂式的宗教審判更無可推諉、使人絕望,就連原本是魔鬼化身的蛇,都不必遭受施加在女性身上世世代代的沈重詛咒。
劇情無需交代Harper和James爭吵的起因,後者的反應便足以說明一切。James所想的似乎和你我並無不同:一段感情、婚姻都不該由單方面決定,然而他的一句「妳憑什麼扮演受害者?」重點不在「扮演受害者」而是「妳憑什麼」,完全暴露他必須相信自己擁有絕對主權那股理直氣壯,以死亡為要脅的瘋狂是要從生命的本質讓Harper狠狠認清她天生囚徒的身分,這也使Harper不確定丈夫的死是否令她「痛苦」,卻「困擾」於不知道自己看見丈夫墜樓的那刻對視、丈夫是否也看到了自己;這是個死無對證的庸人自擾,就算那瞬間能被無限放大讓兩人望進彼此靈魂深處,也為時已晚,更可能的是或許直到死亡前,她和James從不處在平等的狀態,假如這是所有不愛的終極理由,那麼曾經的愛又怎麼會讓他們走向這個死胡同?
若天生就背負著虧欠的罪,男與女還有可能真正的相愛嗎?某程度,Harper和James都陷入了加害/受害者的模式,痛苦、傷害就像是不可說的誓約牢牢地綁定彼此,如果相愛,就不存在痊癒的可能,於是詛咒也好、痛苦也好、困擾也好,就算Harper再會否認、偽裝、躲藏,也註定在這場捉迷藏裡必輸無疑,外在與內在終被捕獲,模糊了真實與虛幻,那些不存在的將變得無所不在,進而成為自己的「鬼」。
英文片名弔詭以女性(Woman)為敘事主軸,像是壓迫女性方能為男性騰出故事的舞台。劇情中的男性配角,皆由同一名演員飾演,單一的男人(man)在意識形態上不斷自我複製成為了複數的人類(men),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卻從來不懂得為似曾相識的集體惡意感到恐懼。當敘事跨越了現實那條線,躲在暗處的威脅打破了醞釀已久的窒息感直面而來,近乎侵犯企圖使Harper瀕臨崩潰,直到她吸入象徵性的蒲公英(「孤雌生殖」的植物,詞源來自希臘文,原意 virgin birth處女生殖,是無性生殖的一種,又稱為單性生殖,是指卵不需要受精,便能發育成個體),她變得相對冷靜甚或無情,而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刺穿怪客前臂的刀刃如何肢解、撕裂他整副掌心。
後半段尾聲大量的肉體恐怖的橋段並非只為獵奇,而是以可見的疼痛感類比不可見的精神痛苦,同時巧妙帶出本片的隱性主題─人類(Men)對本體的陌生、畏懼、厭棄。後段一連串的男性角色生出男性的段落,呼應了創世紀中夏娃的詛咒:「我必多多加增妳懷胎的苦楚,妳生產兒女必多受苦楚。妳必戀慕你丈夫,妳丈夫必管轄你。」當女性掙脫這樣的詛咒、不需要男性就足以延續生命、獲得反撲的力量,男人們(Men)是否能有女性生育時足以承受身體被撕裂的那種力量?
若是沒有夏娃可以究責,亞當對自己的脆弱、膚淺、虛偽是否足夠誠實?是否承擔得了從伊甸走向必死結局實則是自己選擇的後果?
這段來自亙古的對立、糾纏,來到了最後的最後,Harper問「最後生出」的James:「你究竟想從我這邊得到什麼?」後者答道:「妳的愛」。再一次人們(Men與Women)必須靠著對方的愛作為稍能原諒自己的藉口,以無盡的相愛相殺,讓或許不值得存在的我們得以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