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犬兩歲時,喜歡到公園看螞蟻,看到牠們排成一列地走著,他便脫口而出「螞蟻要去上班囉!」,我一方面覺得童顏童語可愛極了,另一方面也感到毛骨悚然。
人為靈長類的我們,原本過著群居的生活,如同黑猩猩一樣,一個部落約莫幾十人,但在多年的演化後,地球擠滿了超過70億人口,且大部分集中在都市,我們有著近似的生活型態、價值觀、生活目標,我們追求相同的快樂,而焦慮與恐懼也都雷同。
上班時間一到,人們搭乘各種交通工具堵在路上,下班後又再上演同樣的戲碼。我們辛勤工作累積財富,彷彿永遠沒有盡頭,好似要過冬的螞蟻或蜜蜂。大量的人口居住在狹小的都市裡(我一家三口在台北租的房子僅有18坪),一格一間的不也跟蜂窩蟻窩相似嗎?
看著這些昆蟲,我不禁想著牠們是獨立的個體嗎?擁有自由嗎? 有著屬於自己的選擇嗎? 人類的演化讓我們越來越遠離靈長類的生活,成為了類似昆蟲般的集體生物。如果有外星人從遙遠的星球窺視人類,或許也會想著同樣的問題 — 這些數量驚人的兩足生物究竟是不是自由獨立的個體?
或許你會覺得這是哪門子的無稽之談地說「我當然擁有自由意志啊!」,但如果我們沒有的話,我們自己能意識到嗎? 如果說自由只是一種自以為的錯覺呢?
在HBO的影集<西方極樂園>裡,有間公司為富豪們打造了一個模擬美國西部拓荒時代的巨大場景,裡頭充斥了許多機器人(在樂園裡稱為接待員),他們分別被置入了屬於自身的角色、性格、成長經歷等等,這些預設的程式碼決定了它們的行動,例如充滿英雄氣概的牛仔,遇到弱女子被欺負時,必定會拔槍相助(但遊客必定會擊敗他);而柔弱的女主角迪樂芮的命運注定是悲慘的,有錢人們來到這個西部樂園盡情燒殺擄掠,放縱各種原始殘暴的衝動,迪樂芮在「死亡」後又會被修復,重新開啟另一個供遊客享樂的循環。
在該劇中,這些角色並不明白自己只是機器人,在知道真相後也都驚訝得無以名狀。身為心理治療師的我不禁想,人類不也一樣嗎? 我們的工作不正是幫助案主覺察那些部段重複的行為模式? 而心理學在研究的,不正是那些影響人類行為的各種因子嗎? 若這些因子可以完整編碼運算,那不也就可以完美地預測人的行為與選擇?
例如發展心理學發現嬰兒有先天的氣質,有些孩子就是比較容易焦慮哭泣,基因決定了我們一部分的性格;社會心理學則著重於社會情境對人的影響--當看到路上所有人都往天空看時,我們也會反射式地往天空看(從眾行為)。其中最花俏,也最難以透過實驗驗證的,當屬各種心理治療理論了,像是古典精神分析、客體關係理論,乃至於之後的依附理論,都強調三歲前的早期家庭經驗,尤其是母親與嬰兒間的關係,將會終身地影響人的性格與人我關係,這些理論在當代心理治療為顯學,在治療室中,治療師花了無數個小時和案主一同探討與理解早年經驗如何影響著自己的一生。
等等,且讓我們思考一下,還有什麼因素是漏掉了? 對了,就是社會與文化。
雖然上述的社會心理學的確也探討了社會情境對人的影響,但仍是以實驗心理學(透過實驗來驗證理論)為基底,這意味著探究的主題必然限制在研究者可操弄控制的情境,例如在大膽史丹佛監獄實驗中,參與者(都是史丹佛的高材生)被隨機分派,扮演「囚犯」跟「獄卒」兩種角色,原本實驗預計進行兩周,沒想到情況開始失控,雙方開始對立,隨著囚犯的反抗變大,獄卒對囚犯的虐待也越來越嚴重,受試者也開始出現情緒困擾,以至於第6天就喊停。
這個實驗結果讓人細思極恐,只要指派某種社會角色後,人便會努力扮演,並說服自己要演得像、演得好,角色的影響力大過於個人的品格與個性。這實驗後來引起軒然大波,人們一方面批評研究倫理上的瑕疵(想想那些可憐的假犯人),另一方面稍有歷史素養的人都會聯想到二戰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屠殺事件,或許造成整起悲劇的兇手其本質也跟常人無異,只是盡忠職守,甚至身不由己地扮演被指派的角色與任務。
嘿,我並沒有離題,想想開頭談的螞蟻吧,不也是盡忠職守地四處搬運食物回巢嗎? (對了,聽說最近昆蟲研究顯示,有40%的螞蟻會偷懶,或許螞蟻也有某種程度的自由)。
上面談的只是被指派角色會形塑人的行為模式,但如果野心更大一些,不只是探討某個社會情境,而是將當代社會視為一個整體,去探討社會如何影響著人們,那肯定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任務。因為該心理學家必須要有豐富且廣泛的知識素養,含概了文化、社會學甚至是宗教的理解,並如同哲學家般,能從後設的角度來理解當代社會,以及分析人類這個本質上屬於文化的物種。
很幸運地,歷史上真的有人辦到了,他的名字是佛洛姆(Erich Fromm)。他最經典的著作為<逃避自由>,雖然只是本薄薄的小書,且出版至今已超過80個年頭,但裡頭對於現代人行為模式之演進有精彩的論述。讀了後我很驚訝地發現,人類在這一世紀中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套用<西方極樂園>的說法,那些在20世紀初期便寫在人類記憶體裡的程式,到了21世紀仍沒有多大的更新。
我的這本<一條橡皮筋的自由>,也是基於佛洛姆思想的啟發,在之後會更詳細地向讀者介紹他的種種觀念。
在20世紀初期,佛洛姆與荷妮、阿德勒等人被歸類於「新佛洛伊德學派」,他們都是始於傳統精神分析訓練的治療師,但隨著人生與實務經驗的累積,他們越來越體認到社會文化對人的重要,進而脫離了精神分析的道路。
可惜的是,這些優秀的實務工作者兼理論學家在現代並沒有產生足夠的影響力(除了少數朗朗上口的格言之外,像是阿德勒與被討厭的勇氣),無論是對學術界或者一般大眾都是如此,或許這正反映了這個社會的問題現狀。
其一是對科學的迷信,與對思想的不信任。當代的心理學界基本上與實驗心理學劃上等號,任何理論都需要實證研究來證實,否則就不夠科學、沒有立場拿來發表,對於教授的升等也沒有什麼幫助;然而關於人性,並非所有的真理都是透過實驗研究而來,例如佛洛姆論述愛是一種有建設性的能力,但愛怎麼量化、操弄來研究呢? 就算硬是套用研究的方法,設計出了測量「愛」與「建設性」的量表,並證實了兩者間有高度正相關,其價值與意義(對了,要怎麼測量意義?)並沒有思想本身來得更大(但卻有利於論文發表及升等)。
其二是對「方法」的渴求,焦慮不快樂的大眾迫切需要專家們來指導自己該如何生活,包含如何和自己與他人相處,這反映在心理自助類的書籍的空前暢銷上,例如這陣子造成轟動的<情緒勒索>,便是在幫助大眾去辨識不良互動的情境,並提供具體可行的練習方法以避免自己重複被情緒勒索。
而這些新佛洛伊德學派的思想家們所提供的則是更宏觀抽象的概念,例如<逃避自由>花了大半的篇幅,在談焦慮的人如何放棄了自由與自主性,但矛盾的是,一個越是放棄獨立自主的人,也就越難、越不願從後設的角度來思考自己,他們需要的正是具體可行的方法,有人能告訴自己到底該怎麼做!
在實務工作中不只一次,當我試著告訴某位案主,我認為他的問題在於無法信任自己的感受與決定時,對方總是帶著抗拒地回應「好吧,我知道不夠信任自己了,那現在請你告訴我該怎麼做?」,他沒有意識到的是,他的這個回應本身正是我說的問題所在—「 嘿! 難道你沒有自己的想法嗎?」。
在這裡延伸出心理治療這門專業的定位問題,心理治療的目標究竟是什麼呢? 是扮演情緒與人際關係專家的角色,去指導案主如何解決生活中的問題? 彷彿「心理教練」一般? 還是我們應該把目標放在協助求助者獨立自主,最終能夠思考自身的處境,並主動解決所面臨的難關?
我的立場無疑是後者,如同荷妮在<精神官能症與人的成長>中所相信的,人有自我實現潛能,如同橡樹的果實一般,只要把阻礙給移開,提供陽光養分,必然會成長發芽,成為自己該成為的樣子。
這需要大量的信心,可惜的是很多時候就連治療師本人也對自己缺乏信心,如同求助者般,治療者也渴求著具體可行的方法,好讓自己能在競爭中脫穎而出,成為更優秀成功的治療師,於是市場上出現許多琳瑯滿目的治療方法與速效的工作坊任君挑選,買家正是那些被期待指導人們該如何生活的治療師。
聰明的讀者可以在這裡發現一個秘密 — 其實心理師跟求助者在本質上沒什麼兩樣嘛! 的確,兩者同樣不夠信任自己身而為人(及治療者)的自主性與潛能,期待別人,無論是科學家、心理治療大師、google或星座專家,能像一份食譜般能告訴自己今天該怎麼辦。
這再次闡明了本書的主軸,無論職業角色是什麼,浸淫在同一個社會文化的我們其實都很相像。這本書想談的,就是去反思現代社會預設在我們腦中的程式,希望能幫助讀者更加體認到我們並非如想像中的自由(用佛洛姆的話,是在逃避自由)。
這本書適合對心理學、心理治療與存在主義哲學有點認識的讀者,但沒有也沒關係,因為談的東西並不艱澀抽象,反倒與我們每天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像是對於金錢的焦慮、名聲的追求,以及拖延的壞習慣等等,希望讀者能一同思考我們日常的追求與焦慮從何而來 — 我們為何如此這般地活著?
知道這些事情有價值嗎? 接待員意識到自己是機器人後又如何呢?
偷偷跟大家說,大多數的心理治療理論都有些虎頭蛇尾,理論家們往往花了大量的功夫篇幅去闡述人類問題的因果關係,但對於之後人如何改變卻草草帶過。例如佛洛伊德可能會分析與詮釋某個強迫症患者的症狀,是源自於肛門期的固著經驗,或許兒時父親過於嚴厲地進行大小便訓練,然而病人明白後便產生「頓悟」,頓悟即會帶來改變。
就算是近代的認知行為治療理論也是同樣,治療師幫助病人去辨識種種自我挫敗的非理性信念,並期望病人在「覺察」後便可以用新的、更有建設性的想法來替代。
這些治療理論沒有明說的是,其實他們對於人的自由意志懷抱著無比強烈的信心,深信只要人充分知道自己的問題所在,就會努力試著改變,如同荷妮所說的,種子總是希望發芽茁壯。
<西方極樂園>後來的劇情是,柔弱的迪樂芮得知自己是機器人後覺醒了,不再受到程式碼的控制,最終憤怒地推翻了(好吧,其實是殺光了)凌虐、操控接待員的人類們,搭船離開虛假的西方極樂園,往真實的世界前進。
她終於得到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