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信《做真實的自己,始於沐浴》
「真實的自己」是指「身心靈」的「靈性」,靈性即「真我」。我曾以為那是不可見的玄妙能量,或必須與外在神靈連結才能有所體會;現今當然不同了。
「沐浴」洗的是身體,難道「靈性」也可以拿來洗一洗?靈性與沐浴之間,會有什麼關係?
身心靈的「靈性」常被當作是修行的目標,要做回「真實的自己」。可是,追求「真實的自己」的人好像常忘記「靈性」就在自己的「身與心」裡面,一直在外面找,藉由儀式、法門、苦行等等要尋回「真我」,要提升意識或靈性。並不是說這樣做錯了,而是對外界的任何經驗與感受,都要回歸己心,往內去看方能落實於己身,這樣才能真實地向前走。否則,若需要外物才能達成,只好不斷追逐,也會因為難免的比較、分別、競爭而心累;更重要的是,如此長時間將心神投擲於外物,結果是你真心想要的嗎?成果是你自己要去檢視的,不能覺得沒什麼而小看或將就。
願意追求身心靈成長的人,其實已經比較清楚這物質世界的短暫虛幻,他們知道這世間還有比物質更值得的追求,所以是可以拋下榮華富貴的;然而,這樣的路走著走著,物質上比較寡淡雖可預期,可為什麼後來在「靈性」上好像也變得軟弱無力?難道「真實的自己」就注定沒個健康的身體?也沒個基本的人生享受?人生路愈走愈荒涼,到最後,還「物質與靈性」兩頭都落空?
「是身如焰,從渴愛生」,這句話你會怎麼解讀呢?
身體有如火焰,身體之渴望「愛」,有如烈焰之渴望「氧氣」。若以為「既因渴愛而有此身,那就去愛啊!為什麼不?」但這樣,就會走出其出處《維摩詰經》的脈絡了。這部經對身體的描寫,諸如「聚沫、浮泡、陽焰、芭蕉、如幻、如夢、如影、如響、如雲、如電」,無論是英譯、玄奘譯、鳩摩羅什譯、支謙譯,文字雖美,但有觸物傷情,也都指出了一個真相:「這個身體不長久、不真實」,身體只是一個從「欲望渴求、顛倒妄想」裡所滋生出來的東西。所以,身體是諸苦的根源,因為渴望愛,最後也會像偶發的烈焰般,燃燒殆盡而熄滅,被欲望消磨,至死方休。
地球是一個大教室,「身體」是所有人都要面對的第一門功課,無論知不知道、願不願意,我們都有這樣一個艱難的功課。如果只讀出「身體虛幻無常」這一角度,那⋯⋯是要我們「棄絕」身體嗎?還是說不用太關注身體?還是⋯⋯。其實,經文本身沒直說;可即使撇除感傷,解讀為要「珍惜當下」,但出發點就是「悲」,所以,時光匆匆要把握,及時行樂當中仍舊透出一股子悲意,一種未老先衰的滄桑感、一道死亡在窺探的陰影。經歷人生的起伏動盪之後,多少是會累積一些歷練,開一點智慧,只不過,可不可以,不要「悲與滄桑」?
印度畫像或雕刻裡的眾神,體態豐腴,每個肢體動作都在刻畫「欲望的莊嚴」,那一張張面容上的淡淡微笑不正也表明欲望滿足後的由衷喜悅?如能心懷對身體的由衷感謝之情,再來看「是身如焰,從渴愛生」這句話,是否會覺得那樣的欲望也是可以去成全的,否則為何要有身體?身體這麼渴望「愛」,像火焰一樣張狂地求愛;甚至急切到還不清楚自己,就一昧向外討愛、乞愛,在疲憊徒勞後有如餘燼,奄奄一息⋯⋯若你能看見這樣的自己,何不成全你自己的身體,給他愛?這是個簡單的概念:身體需要愛,而我確實有能力讓我的身體「活在愛裡」。為何不先愛自己?愛是什麼?記得在印度的課室裡聽過這樣一句話:「欲望是愛的倒影」;愛錯了方向就成了自私欲望。然而,因為害怕愛錯了,就不去愛嗎? 若你願意,「愛」是可以學習的。
簡單說,愛始於「關注」。我可以關注我的外表,以及我體內臟器的健康。愛也是尊重,我想要別人怎麼尊重我,我就那樣地先尊重我的身體,聆聽身體要告訴我「他要什麼」。尼采說:「 一切就從尊敬自己開始,尊敬一事無成,毫無成就的自己。」(註一)承認自己的一事無成,也全然接受這樣的自己,俯仰無愧於天地。
多年以前,沿著印度聖河,從下游到上游,上喜馬拉雅山到恆河源頭。只要有人聚集處,河邊就有浴階。簡單裝束的人們走到聖河邊,跪下身來,先以額頭頂地,以手指試水溫,作手勢淨全身,然後緩步走入聖河中,朝迎旭日,暮送夕陽之外,也在恆河母親的環抱裡靜思,口中有喃喃祈禱。印度教裡面也細分成百百種派別,我知道別人口中唸著的未必與我的相同,但透過動作,我能明白大家都一樣,都是在對大地、恆河母親、諸神表達敬意與感謝。時至今日,真想知道他們心中是否也感謝自己的身體?然而我猜,就算有,不多吧,這只是我猜測,作不得準。我想問的是,若真感謝身體,那還會長期斷食,或只吃某種食物,毫不顧念自己的身體與欲望嗎?非得要棄絕身體與欲望,才能顯示出對「無上靈性」的真心追求嗎?如果對自己的「身體、精微體」是沒有敬意與感謝的,那麼,對大地、恆河母親、諸神表達敬意與感謝會是完整、平衡的嗎?
曾經在喜馬拉雅山「慧施凱詩」小鎮穿梭時,巧遇一名日本女子。我們一見到彼此便自然停下腳步,可能是因為都是身著印度紗麗的非印度人吧。從她遣詞用字看得出來她受過的良好教育與自我修養。我們用英語簡單交換了基本資料,然而,更多的訊息是透過一種心電感應在交流的。她一句話,我一個眼神,她就會接著下一句話這樣。她說正要去恆河沐浴,並介紹一旁身著橘袍的西方男子,說是她丈夫⋯⋯許多我未曾說出口的話是這樣的:他有點過動、他眼神怪怪的,他有時用手持的法杖敲地,似乎不耐煩,他沈浸在自我的世界裡⋯⋯我許多的「無法瞭解」就這麼從眼裡透出來了⋯⋯然後她說:「He's an Osho Sannyasi.」奧修,我知道,善雅喜屬於棄絕階層,我也知道;但是「奧修善雅喜」,真沒聽過⋯⋯我們之間好似平靜無波,但是,我知道她有一種深深的挫折感——這個在身體上文化上與她相近的人,竟不能也不願意去瞭解她的善雅喜的偉大之處;我很抱歉,可這是真的,我光只看表相就不想進去他的世界,很本能地無法接受口一張開只有「咿咿呀呀,啊~啊~」的聲音,這種明顯是人格退化的狀況。這個小小事件,距今也有二十年了,我從未對人說起過,那種感受卻銘記至今,此刻隨意念流淌而出,也不打算攔阻了。
有時人們只看到一些外在象徵或名號就覺得誰誰誰很有靈性,卻不去看更為具體實在的言行表現。我想在此做個小小結論:所謂靈性進步,仍是透過「身與心」的運作流露而出的;不會有「靈性很高超,身與心的運作卻很卡」這種情形。
「真實的自己」不在縹緲的遠方,獨處時,就能得見。
「沐浴」是我喜歡的兩個字,因為有水,還有受到滋潤的「木」與「谷」。體表也有高山峽谷、草地叢林;身體的形相、運作的道理,即為地表上的景物、大自然運作之道的縮小版。沐浴時通常是獨自一人,可以把所有的別人隔離在外,褪下衣物後也就卸下了與人相處時必須扮演的所有角色、裝飾、面具。在那一時刻,不正也卸下了防衛、顧慮,得享全然放鬆!看看出浴的嬰兒躺在大浴巾上,揮舞手腳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樣,自自然然活在當下。
「沐浴」不是洗淨而已,而是去感受身體被溫暖或清涼的水流環抱,被水柱沖刷,也去感受用你張開的雙臂環抱的自身有多被安慰,多被珍惜著。即使只是小小的浴室,若允許自己享有充分時間,使用心動的香氛或精油,用絲瓜絡或海綿,專注而輕柔地撫觸體表每一寸,有意識地去感受身體各部位,在那當下,你就是「真實的自己」啊,你就開始在「愛自己」了呀。只不過,還是得說,「感受」與「感謝」還是有差的。光只在身體的層次上感受,其實還是無法感知到「愛」;這中間需要一個介質,亦即「感謝」來連結。感謝既是與愛連結的介質,卻又不只是介質;感謝是由心而生的情感滋味(rasa)。
你眺望窗外遠山,會想對大地、聖河、諸神表達敬意與感謝,但最基本的,誠心誠意去做「沐浴」這件幾乎日日必做之事,那裡面就有對大地、聖河、諸神的敬意與感謝了。基督教講「讚美耶穌!」佛教講「讚嘆神佛!」這些以前覺得很制式化的口號,其實是要能先「打開感謝的眼界」。這樣的「由衷感謝」之情,那裡面有很大的正能量,讓你在放鬆的狀態下唱出滋潤靈魂的歌。用對身體的「由衷感謝」去沐浴,用愛的角度去生活,慢慢就能意會到諸神諸佛一直都在,那個更大的愛一直在守護著你。你也會因而更加接受自己的一切所謂不完美。或許會發現,身體某處有「結」——心裡面的過不去,具體化為在皮膚上摸得到的硬化肌肉組織;無論如何,你肯定會發現自己的身體根本就是新大陸!你不只會更關注身體,接納自己,也會發現屬於你自己的「特性」,這不是看電視、看模特兒時看到的範本,他們有他們的效用,但不是讓你去仿效或刻意營造的。你自己就可以活出你身體的自信坦然,自己生命的獨特美麗。
《奉獻》中有這樣一段話:「所謂『輪迴』其實就是一個聚集了所有不能感謝、不想感謝、不知為何要感謝的理由與怨念,所構成的生命教室。⋯⋯有一個偉大的傳承想帶來的信息是:如果在業力糾結的人間苦海中,有一條能夠衝出輪迴,開創嶄新文明的道路,那麼「感謝」將是這條道路的入口!」(註二)
都說人身難得;既有欲望,卻不去面對,或不滿足它;另一方面又「不能感謝、不想感謝、不知為何要感謝」,這就是不斷輪迴的根本原因。那何不開始反向操作?主動先去「感謝身體」?畢竟,瞎搞了半天還能持有「身體」這一個籌碼呢!若真能想到這一層,也由衷地感謝起自己的身體,那會發生什麼事呢?「感謝」所開啟的這條道路,要用比較有全視野的眼光去看:生命會發生質變,意識會提升,覺察會寬廣⋯⋯呵,這樣講或許也不太明確,那我就直接把《奉獻》裡的訊息簡單地抄一下吧:
「感謝將自動開啟真實的靈性覺醒。」這其中包括有「內在自動療癒、自我自然消融、意識回到合一、完成地球功課結束輪迴」。(註三)
嗯,如果你覺得上述形容還是離你很遠,那麼,其實是因為開始去覺察生活周遭你有「由衷感謝」的人事物後所開啟的一連串變化,那會是跳躍式的,當事者會有感受,同學之間或能相通,但是,還真的是「不足為外人道」⋯⋯卻又是真實不虛的質變!若要論修行、論身心「靈」,就要知道這裡面靠的並非搜尋或累積知識,而是對能量的感受。若你對「由衷感謝」這項練習是有感覺的,請你一定要閱讀、去感受《奉獻》這本書,那裡面才會有最完整的引導。
成長於儒家思想的背景下的我們有很多的不敢,其中一項最要命的不敢,就是不敢碰觸自己的身體私處,或把日子過得匆忙無暇,沒空撫觸自己全身。洗澡的時候總是快速沖過去,年過數十旬才會想到去一層層剝開,去觸摸、感受、愛撫這個部分的自己。身體本身是開放的,但是成長環境、文化制約都要封閉身體,也在掐住真心。
我想回到最初的原點,身體「渴望愛」那個原點⋯⋯身體中既然藏有我真實又珍貴的欲望,何不先弄清楚那欲望是什麼呢?我覺得,錯的不是「有欲望」這件事,而是要學習「如何」滿足欲望。我願意花時間、金錢來愛護與珍惜現有的身體,給予他我能給的一切愛。身體渴望愛,未必是要你去往外發展什麼⋯⋯在急於向外發展愛戀、討愛、做愛等等關係之前,若能知道先「自愛己身」,那該有多好!懂得「保守」自己的身與心,這不是貞不貞潔的問題,是處理事情先後順序的問題。
其實,你本就是統御身體這座有九大城門的「心城女王」,而你竟不知道,或給忘了,而流落在外,甚至靠行乞為生!其實,你是可以重返心城,坐回主位,拿回你對「身與心」的統治權的。你可以號令你的「智性」大臣出來管理一眾感官、情緒、念頭,手腳等工作感官,他們本該聽你號令去服務你的身體。如果你這座心城裡的城民自私自利,不聽你號令,無法齊心,那麼你的身心靈就會分崩離析了。然而,身為「心城女王」的你是可以讓這座城身心和諧的;如果採用威權體制,大家都被壓制而不願聽話,你想過先「回到愛裡」嗎?愛是合一的;不合一的分離狀態,哪有愛?必定要計較、競爭了。所以,身心靈都是「我」,這意思是,在我的愛裡是不分你我的,是沒有分別的。我的左手去抓我臉頰上的癢處,是不會想要臉頰回報他的,因為左手和臉頰都是我城一員,我城全體合一,這就是「真實的自己」。做回「真實的自己」也會洗淨以前累積的模仿、造作,回到真實,即可慢慢回復善與美了。
在印度上瑜伽哲學課時,聽過一則關於「欲望」的比喻,是這樣說的:人會互相滿足欲望,就好像在給彼此的背部抓癢。這被用來解釋人的自私自利;是因為我幫你抓癢,你才會幫我,人際間只有互相需索而產生的交流。然而,從另一角度來看,我們本來就抓不到自己的背啊,但是背部(膀胱經絡)的清潔、調理要如何進行?所以說,別人真的很重要,要很感謝有別人的存在才是道理。
原初的狀態裡是有「愛」的,但輪迴久了,很難不自私;抓癢的例子的確可以說明這一點。然而,抓不到癢很痛苦,光憑自己就是做不到。這也就說明了人與人之間的互助合作有多重要,你看,有哪一種動物可以像人類這樣分工合作?所以,只有人類能不斷進步,發展高度文明。關於人性的小說或電影常以變態為主題,彷彿這樣才吸睛,可是接觸日久,也會被這類負面表述影響而總對人事物有疑懼。其實,人類可以演化到今天,靠的不單單是一己的聰明才智,更多的是,有那麼多的小螺絲釘在分工合作,這才是,支撐著人類社會演化至今背後那個絕大多數的常態。小螺絲釘的存在是一種「常態」,卻不是理所當然的,打開了「感謝的眼界」就會懂得他們的存在有多神奇!多珍貴!而且,多半都沒驚動到你,就默默地在成全你滿足欲望所需的一切。
以前還讀過一個比喻,說的是把一隻手錶分拆開來,拋向天空,你覺得這些零件落地後能就地組成為那隻手錶的機率是?其實,以前這個提問是要引出:「原來有神!」這樣的結論;然而,今日我要借來一用,我的小小結論是:
能把許許多多的零件組合成一隻手錶,絕非理所當然,那裡面需要有機械工程、數學、藝術等等專業,即使是小小一個零件,它都不是理所當然的存在而已。拾起任一小零件,它就是一顆在你指間閃耀智慧光芒的結晶。可以進一步再想:任一小零件的背後呢?你是否看得見有「好多人」、「好多智慧」一直在無私地服務著你、愛著你?單單一顆螺絲就不簡單,其背後有一大群人在思考、發明緞頭、螺紋、鍍層、材質的改良,他們奉獻精神與時間,在努力考量機器需要的螺絲的強度、耐蝕度、接合金屬、溫度、成本等等問題⋯⋯
而你的身體也不是理所當然的。這副「身與心」裡面藏有你最初的「那一念」,有如機器的內建設定般,累世而具體化為如今這副身心樣貌;那一念正是欲望。所以,要看到身體的珍貴,以及你身邊人兒的珍貴。若你覺得彼此只是在互通有無,那就是一段互相利用的關係而已。若你能打開「感謝的眼界」,真心去感受,的的確確有人一直在生活的不同方面為你付出,那你還會看他不順眼、挑他毛病,一開口就說「都你錯」嗎?不會的,「真實的你」也會瞭解到別人的存在對你很重要,而被眾人服務著的「你自己」也很重要。每天每天我們都被各種資訊亂流沖刷、淹沒,而那當中有相當高比例的變態,卻容易忽略了更大的常態。然而,若你能看見別人對你的奉獻,便能瞭解原來在各種變態底下有一層一層更為堅實穩固的常態在支撐著這一切,因為(非常)日常,所以理所當然地被人忽略,卻是人類文明得以發展的真相。所以,你要看見這一點,就不會以為自己很孤單,也會看到一份「很大的愛」的真實存在。因為「由衷感謝」這一切,你便可善用身體、精微體去滿足自身欲望,而能超越悲情與滄桑了。
(註一)《超譯尼采》P1
(註二)《奉獻》P19
(註三)《奉獻》P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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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黃土水《甘露水》。北師美術館 March 2022
黃土水《甘露水》。北師美術館 March 2022 江信慧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