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你去廣袤的田野
去撫觸清涼的河水
如何沉默地灌溉田地
── 吳晟〈我不和你談論〉
吳晟的詩文如沃園作物,有光照耀,有川渠灌溉,有蜂蝶往來授粉,有筆耕者辛勤勞動。讀詩者因為進入他的詩中,而離開了書房,尋思率真自然之境。不知何故,這些詩總讓我想起記憶中的那些河流,想起我的生命與它們交錯著流過的時光。比如,某個黑沙細軟的海岸,一道小溪切灘而走,將山澗的冰涼化入溫熱浪潮,遍地留痕宛若天光雲影。某條低窪鄉徑,夏季豐水期往往漫溢為河道,我們會穿雨靴涉青苔而過,輕柔謹慎猶如踩踏鱷魚背脊。還有一座山谷,我更記得它乾枯覆滿枝葉的樣貌,雨季匯聚為淺潭,我們便在此網羅溪蝦,隔夜下酒。比如一座平坦的城市,那河散發著抹布尚未晾乾的氣味,街燈、霓虹與煙火倒映粼粼波光多麼溫柔。
這些河流讓我在不同的人生階段,感知著每一瞬刻的永不復返;而紀錄片《他還年輕》所呈現的吳晟的故事,則讓我察覺到自己其實從未渡過一條完整的河──「渡過」並非橫切,乃縱直地溯源和追盡。吳晟書寫《筆記濁水溪》,走訪孕育了整個台灣中部地區的濁水溪水系,從高山部落、集集攔河堰至海口養殖場,從人文歷史考察至經濟開發所帶來的環境破壞,古今相映,方知大河文明已然病瘦。而除了具體的河川行腳,吳晟書寫《北農風雲》梳理鬱結思緒以安頓心境,亦如溪流暴洪之後自主的調適和排解──必須跨越狂風陰雨之日,才能靜下來感受季節變換時纖毫之差的光芒。另外,時隔數十年重返美國、繞路加拿大,吳晟拜訪恩師與貴人瘂弦,在朗讀詩韻之間凝鍊歲月,老者相望,說著「真好」、「真好」,生命之河在此看似有始有終──離鄉者與故鄉客,在蘆葦盛放的兩岸眺望河心的雲。瘂弦之於吳晟,或許可喻為是黝暗詩路上、前人遺留的漂泊水燈,讓他意識到自身的根脈,終其一生為一種腳踏實地的命運而寫。
更私密且令我動容的片段,是吳晟與妻子莊芳華對坐窗邊,他讀了一首很久以前寫給她的舊詩〈洗衣的心情〉:「那一雙粗糙的手掌/曾經多麼纖柔。」那個處所,是吳晟青年時期赴美參加作家工作坊時住過的旅館,彼時的他因思念故鄉和家人動筆寫作,如今的他,則藉由一紙詩文,親密地咀嚼著曾經的感受。「現在的手還是很纖柔啊。」莊芳華微笑說道,而吳晟也笑著回應「是淬鍊之後的纖柔」。此情此景,近似李商隱的「卻話巴山夜雨時」,也展現了詩作得以連綴兩段時空、融化往昔事物的封蠟將之躍然眼前的魔法。他們雙手交握,心中漾起的,可會是漫長如昨日的半生?
河流總會在某些地方形成漩渦,將溪石打磨出靜謐溫婉的凹陷。《他還年輕》穿透表面的喧嘩水聲,指出了一種人生因為詩藝與書寫而顯得時序曖昧的狀態。例如,當吳晟和美國譯詩者陶忘機討論〈雨季〉一詩中的母語髒字時,連帶召喚出微小而清晰的童年印象。電影以節氣分章節,流轉兩個年頭,看似不談「這個當下」以外的事物,一切卻被綿密地摺入日常之中──每一刻都是柔軟的記憶,譬如吳晟因忽然想起母親忍不住痛哭;每一刻也都是未來的想望,譬如吳晟坦言欲從第一線環境正義運動湧退抽離之意。屬於「這個人」的時間,在話語和行動中緩緩張開。我想,所謂「年輕」,即意味著這種舒張過程的柔韌。它不是一個階段,而是一種姿態。
然而我確實年輕,具象如〈他還年輕〉之詩名原來指稱的、台灣這塊土地在地質學上的年輕。我不了解闊別、思念、近鄉情怯或者那種淡然一笑,但我了解另一件事,是「詩人總要回到書房」。「不是說詩人不能去從事社會運動、不能去抗爭,但詩人還是需要回到書房寫字。」吳晟說道。再怎麼「入世」的詩人,也必須暫歇奔波,面朝內在,闢建一方水土以靜觀萬物。在那個書房裡,我看見他所收藏的大量中外名家詩集、一張樸素書桌擺放稿紙,以及適合閱讀的軟椅。這是文學養成之處,也是寫者收心納神的精神家園。
〈我不和你談論〉是我認識吳晟這位詩人的起點,也總是我最喜愛的吳晟詩作,他開嗓即道:「我不和你談論詩藝/不和你談論糾纏不清的隱喻/請離開書房」──我想,這是對不知山水人間為何貌的年輕我輩說的,或許,等到我們走過屬於自己的時間和風景,就能真正在詩歌裡見山見水啊。
2022 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