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見自己勝不過他,就摸了他的大腿窩一下。雅各的大腿窩就在和那人摔跤的時候扭了。 』《聖經創世紀32:25》
阿菲小時候讀過聖經故事,裏頭有一個人叫雅各,是跟神摔角之後跛的。
她當時聽這個故事,只覺得稀鬆平常,以為不過是一場打鬧的遊戲。故事與雅各深埋在她童年森林裡,與一些被遺忘的回憶,一同深埋於層層落葉,成為遙遠的秋日回音,只在某個靈光閃現的時候,才恍惚記得──像聽過這樣的故事。
直到秋日某個清晨,阿菲正要下床,才發現自己的左腿完全使不上力,已經瘸了。於是記憶裡,雅各那個跛足的身影,又從記憶底層浮現上來。半睡半醒之間,她疑心昨晚夢裡,是不是也與天使角力?只是她想不起來,到底發生什麼了事。
阿菲看著自己紅腫的膝蓋,像是泰國來的象腿,根本見不著腳骨。
她住在五樓公寓,以往三分鐘可以登頂,如今卻只能像幼兒學步,兩腳一階地爬,常常還要讓路給後面的人。本來花一個小時通勤上學,腳傷的關係,阿菲每天得提早半小時出門,一腳拖著一腳走,單程足足耗上兩個鐘頭,一分鐘也快不得。
阿菲每天數階梯,一步一艱難,其實她心裡還有一個深層的恐懼,深怕有一天少了一階,得用自己的身體去補!鬼故事不都這樣的嗎?
從此之後,她的手錶成了達利的變形時鐘,在無重力的狀態下,癱軟無力。無論分針或秒針,都在扭曲的時間裡失去節奏。阿菲的時間像永不結束的秋日,只有落葉不住飄搖,分秒滴答都失去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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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韌帶血腫!」醫生看了X光片後,敲著桌面宣判道,像公布燈謎一樣輕易。
「該怎麼治療?」阿菲焦急地問。
「多休息,少走動,等著瘀血消掉。現在還是發炎的狀態,也不能做什麼處理。」醫生淡定地說,這可能只是他病例裡的滄海一粟,死不了人。醫生看多了生死關頭,這點痛都是小事。
但對阿菲來說,她卻好像被拋擲到浩瀚的時間海裡,除了感受疼痛,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等待時間漫漫經過,而救贖無門。她從此進入一個遲緩的時區──兩倍慢速的緩步人生,只有無歌無語的閴寂,退到無人的曠野。現在阿菲只剩一條腿可用,單腿蹲下的時候,關節喀拉喀拉響,像變形金剛。而腿傷唯一的好處,是心思變得很純粹,也許是因為只剩痛覺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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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颱過境之後,大雨忽驟忽歇,涼瑟的溼氣挾風而來,不時揪緊她腫脹的關節。儘管全身淋得濕透,阿菲還是拖著腳步去針灸,既然求告西醫無門,那就到中醫碰碰運氣。
「上樓!」櫃檯的護士收了健保卡,往上比了比,叮囑著:「要快啊!醫生要休息了!」
阿菲應了聲,一階一階扶著冰冷的欄杆上樓。診所裡已經沒有病人了。自從老醫生退休後,病人少了很多,加上健保不給付推拿了,生意更是每況愈下。診所裡的老舊設備,泛黃的破損的都將就著用,勉強維持一個診所的門面。蒙塵的窗上,掛著稀落的布簾,褪得失去了顏色,撕裂的毛邊成為破碎的流蘇,無論遮陽擋光全派不上用場。
「醫生好!」阿菲進了診間,謹慎地打招呼。醫生枯瘦的小腿上,一塊一塊的瘀青,穿了白色涼鞋,她披著白色衣袍,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一頭鹿。
「嗯,太晚了,以後早一點。」女醫生眼皮抬也沒抬,有一點不高興,耽誤她用餐時間。「你怎麼樣?」女醫生揚起瘦削的下巴問。
「欸,我腿腫了,今天小腿後側的筋很痛。」阿菲撩起褲管,給醫生看。
「沒看過你這種的,是痛風吧?已經不是氣血的問題啊,下次去西醫照X光!」女醫生挑著眉,目光沒有離開電腦螢幕。
「痛風要去看內科,來這裡沒有用。」女醫生敲著鍵盤,寫了病歷,揮揮手要阿菲去外頭,勉為其難地說,「今天還是幫你針,去外面躺著。」一名矮小的婦人從隔間走出來,抽走女醫生手上的單子,領著阿菲躺上針灸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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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菲沒說已經看過西醫了,這只會凸顯她的無助,顯得更無藥可醫。她順從地爬上擔架床,在破舊的床墊上,像一隻待宰的羔羊。阿菲望著漏水的天花板,想起兩週前那場看診。
父親十年前的老同事,剛巧是骨科醫生,診所開在鄉下,家也住他們市區裡。禮拜天晚上九點,他們到了醫生家,是兩間透天並排,富麗堂皇。
「這兩棟都他的噢?」阿菲問。
「只有一棟啦!」爸說著,一邊撥電話給醫生,「我們到了!」
不一會兒,鐵捲門緩緩拉起,一個老男人走出來。背著光,阿菲只看見他光溜溜的頭頂。
「啊,好久不見!」父親熱絡地上前握手寒暄。
「請進請進。」醫生後腦杓的頭髮已經花白了,他熱絡地招呼著他們進門。
「這兩間都你們的?」父親問。
「欸,是!我們把它打通了,住起來比較寬。」醫生打開車庫的燈,一面說:「電梯在後面,搭電梯上去吧。」
客廳在二樓,醫生娘抱著一隻白狗,從房裡出來。那隻狗不停地汪汪叫,很快就掙脫了醫生娘的手,儘往阿菲這裏鑽。他那條腫脹的腿,隱隱作疼,但忍住了。
「你們過得不錯呀!」母親讚許地說。
「還可以啦!」醫生娘客氣地說,「我們也是苦過來的!」
「醫生娘是國小老師,旗山的,後來才調來市區。」父親轉頭向阿菲解釋。
「那時候,他進公司沒多久,說要辭職考學士後醫學系,我真的吃了不少苦。」醫生娘笑著說,她頂著老式的法拉利捲髮,臉上的妝容擠在一起,像個糊掉的調色盤。那隻白狗又跳到醫生娘懷裡,摩娑著,一邊汪汪的叫。
「你坐著,我看看!」醫生讓阿菲伸直膝蓋,按壓側邊的骨頭,問:「會痛嗎?」
「不會!」他搖頭。那隻白狗以為阿菲要跟牠玩,猛然跳上沙發,抓著他的手臂,一股腦往他懷裡鑽,尖銳的狗爪子,刮得他挺不舒服的,卻又不好作聲。
「你們真的很勇敢!像我們這種都不敢闖的,就只能這樣!做個老公務員!」母親拍拍父親的肩膀,一邊說道。
「我那時候也想闖啊,要調到外地才能升官。是你不讓我去,說有小孩,要我顧家。」父親有一點不服氣,搶著辯駁道。
「對啦,是我不讓他去,都有家庭了,怎麼能亂跑!」母親開朗地笑,一點也不後悔當初的堅持,她轉頭向醫生娘說:「所以我很佩服你呀,讓妳先生這樣換工作。」
「也沒辦法啊,我養他養了七年!」醫生娘擠著眉,嘴巴上嫌棄著,臉上卻露出驕傲的笑容,一手摸著懷裡的白狗,接著說:「那時候,我一個人當好幾個用!當初嫁給他,他是個窮光蛋,家裡連床鋪都沒有。說出來不怕你笑,我們的新房,是在地上墊棉被的。」
「沒辦法,窮啊!她很包容我。」醫生整個人瘦削地陷入黑沙發裡,兩手一攤,淺淺地笑著,一面示意阿菲把腳放上沙發。
「你知道嗎?那時候他跟我說要讀醫學系,我真的傻掉了。」醫生娘提高了聲調,懷裡的白狗蠢蠢欲動,不一會兒,又跳下地板。
「你的膝蓋可以伸直嗎?」醫生用手輕輕扳開她的關節。
「可以。」阿菲兩隻腿陷在沙發裡,受傷的腿蒼白瘦弱,因為很久沒有使力了,只有膝蓋浮腫得不像話。
「我那時候已經有老大了,他又忙著讀書。」醫生娘自顧自地說著,白胖的臉龐,像一個剛出爐的饅頭。一想到以前的事,醫生娘還是一肚子話。
「她真的很辛苦。」醫生不好意思地摸著後腦杓說,「這個家是她撐起來的。」
「應該不是骨頭的問題,」醫生轉頭向阿菲說,一邊要她舉高小腿,「你小腿伸展看看。」
阿菲感到有點暈眩,好像來到民俗診療所。膝蓋的腫脹沒有得到緩解,還像魁儡木偶一樣,任人擺布。
「他畢業以後,才是我的苦日子哩!」醫生娘話匣子一開,滔滔不絕地說,幾十年前的往事,彷彿歷歷在目。
「他要值班,我又懷老二。白天下班以後,我還要開車載小孩,一個人帶兩個小的,還要照顧婆婆!」醫生娘的臉一皺,好像又想起了以前的委屈。
「真的了不起,了不起。」父親搖搖頭說,「我太太就不會這樣。」
「開玩笑,我沒辦法啦!」母親搖著手,轉頭向醫生娘說:「你真的是女中豪傑!醫生有當醫生的特質啦!夠聰明!」
「你這個不是骨頭的問題,」醫生頓了一頓,接著說,「肌肉也沒有問題。」
阿菲鬆了一口氣,沒想到醫生慢條斯理地繼續說:「如果是十字韌帶,可能要開刀。」
「你要聽醫生的,」父親勸阿菲道,「我們的老同事,就是被他發現有癌症的。」
「對啊,那個X光片送來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妙,很不對勁。」醫生講起他的專業,兩隻眼睛炯炯有神。「我叫他去大醫院檢查,結果真的是癌症。」醫生嚴肅地推了推眼鏡。
阿菲聽了,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腿,心裡有層陰影蒙了上來,好像下一秒就要被截肢了。
「老趙兒子的骨癌,也是他看出來的。」父親附和著。
「啊,老趙兒子現在還好吧?」醫生娘關心地問。
「現在穩定了,在復健,狀況好很多。」父親點點頭回應著。
「所以妳看,妳先生真的很適合當醫生!他有天分,又有耐心!」母親笑著說,「妳的辛苦很值得!」
「對啊,那時候也就撐過來了。」醫生娘的情緒有點平復了,喝了口茶,這才問道:「他的腳怎麼了?」
一陣檢查之後,醫生點點頭說:「這樣看不是骨頭的問題,可是膝蓋很腫,明天來診所照X光吧!」
那隻白狗還是纏著阿菲。那手上一痕一痕的狗爪子和口水,洪流一般流進她的時區,讓她暫時忘記了膝蓋的痛。
「寶貝,你要跟別人回家嗎?」醫生娘口氣有一點不耐煩,連說帶拉的把狗抱過去。那狗一瞬間又跳出她的懷裡,在客廳轉溜兒之後,跑到電梯口撒尿,醫生娘大聲吼著:「寶貝,你又來了!」
阿菲瘸著腳,一跛一跛地繞過電梯口的黃色尿漬,心裡打定主意要換個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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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菲熬了一個禮拜,誰知來中醫,卻被當成皮球,一只跑不動的洩氣皮球。
診療床上,枕頭上鋪著一條黃毛巾,洗得脫紗了,粉紅色的床單,也洗成了漸層色。阿菲躺在床上,讓女醫生一針針刺進皮骨穴位,冰涼的針透著冷意,扎成一隻軟弱的刺蝟。刺蝟是阿菲,瘸腿的刺蝟,繼續被無以名狀的芒刺傷害著,也治療著。
「九針,二十分。」女醫生施針完,滴答按了牆上的電子鐘後,拉上布簾自顧自轉進診間。
診間沒有門,只隔了層布簾。再三十分鐘就是晚間診療了,診間裡傳來喀拉喀拉的聲響,是醫生在吃洋芋片的聲音。寂靜的樓層間,沒有其他聲響,喀拉喀拉聲顯得格外清脆,小心翼翼地,緩慢嗑著,像被人發現。
也許她吃的不是洋芋片。
阿菲想起虎姑婆吃手指頭的故事。
靜謐之間,阿菲漸漸睏了。她希望醒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腳傷已經好了,希望女醫生不要吃掉他喀拉喀拉響的膝蓋。
如果她願意的話,吃掉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