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特急しなの列車已駛離的南木曾月台,山間的低溫,伴隨著冷風與細雪的逼人寒氣襲來。
耳機裡放送著黃力行與劉若英合唱的那首「分開旅行」,一個人選擇去洛杉磯,另一個人要飛向巴黎。此時才意識到,留在車廂裡的圍巾,已成為遺失的美好。圍巾與旅人,也就此分開旅行了。
往中津川方向的列車,還有一小時左右才會進站。好冷,在車站周邊撐著傘,四處閒步,只為了驅趕跟圍巾分手之後,拼命死皮賴臉黏著我的低溫。候車的空檔,駐足在南木曾町的觀光案內圖前,原本只想在周邊踏踏雪,殊不知這一走,卻再也走不回南木曾車站。
繼圍巾之後,又因為計畫外的徒步移動,與鐵道和公車暫時分別。
中山道是江戶時代所整備的五街道之一,又有「中仙道」、「仲仙道」別稱,庶民則更習常稱之為「木曾路」或「木曾街道」,是過去連結江戶與京都間的內陸交通要道。較之著名的「東海道五十三次」,即東海道上的旅行,會經過的五十三個宿場町,中山道則有六十九次。
指引著往妻籠宿的路標,就是促使我走上不歸路(?)的那根稻草。我只穿著一雙還簇新的雪靴,就這樣一步一步走進積雪越來越厚的山路上。飄雪的天氣,還得忙著撐傘,根本騰不出手來拄著登山杖走山路,更何況是臨時起意的故道徒步。
妻籠峠與馬籠峠之間,如今已是信濃自然步道的部分路段。冬與雪的天候,向來不是步道健行的旺季,路邊不會傍著滿開的染井吉野、八重櫻或新綠,也不會有對向打照面的山友們,陸續你點頭致意,順便說聲「こんにちは」,途經的民宅間,亦靜寂不曾聽聞人聲。
面孔分不清究竟是秋田還是白柴的狗,窩在自家車庫裡跟我對望了五分鐘,一臉疑惑的他,或許想說:
你是誰?在這幹嘛?很難得在這種季節遇到來走步道的旅人耶!
走在沿途仍未遇過行人的步道,雪地上只有我剛踏下的旅跡,新近的降雪,將在地住民的生活足跡,覆蓋到幾近模糊。來時路上,不見有「熊出沒注意」的警告標語,料想在這樣的季節,別說熊跡了,熊熊的冬眠也還沒結束(吧)。
飄雪紛紛,前路仍似茫茫,即便路標清楚的指示了方向與公里數字,或許,未幾,一腳踩空,我就跌進了木曾川。往回走的念想不時浮現,但身體倒是很誠實的繼續前進,既然頭洗了一半,就只能放緩步調,確保自己踏出的一步一腳印,都能踩著木曾古道的實感。
我是誰?我在哪?向左,向右,向前看。與夥伴分開旅行,總有各種理由:因為走散了;因為受到路徑標示的驅使,忽然就想換條路走了;也有可能,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白雪厚化妝下的木曾路,將SL廣場上,已退役的國鐵時代機關車,映襯得特別醒目。出生於太平洋戰爭前一年的D51351機關車,有著「デゴイチ」的暱稱,是戰爭期間量產且廣泛使用於貨運的車型。直至戰後的1960年代末,D51曾陸續在金澤、福井等位於日本海側的路段上服役,最後則落腳於木曾山谷間的舊中央線。
無限列車只有動漫裡才會出現,而現實中的列車,役期終有時限。隨著線路的廢止、站舍的移轉,與電氣化的普及,以炭水為動力的D51型蒸汽機關車,完成戰時體制與戰後復興的階段性運輸使命,不再噴吐著黑與白的煙霧,疾馳於山線或海線,也漸次被賦予另一種靜止的姿態,展示於博物館內,或各種教育與遊憩場所,向一代又一代的大眾與鐵道迷,默默訴說著自己曾經在鐵道與旅行史上的位置。
我揮了揮手,告別不滅且有限的D51機關車,日後在其他的故道上,還有機會遇見D51系列的兄弟姐妹。
與D51機關車別過之後,逐漸進入源義仲在木曾路所留下的史蹟與傳說。
現正播映也即將接近尾聲的第61回NHK大河劇「鎌倉殿の13人」,大手編劇三谷幸喜在劇中,置入了源氏後裔,在起兵推翻平家政權過程中的明暗聯盟與權謀橋段。鎌倉幕府的創立者源賴朝,與起兵於木曾谷的源義仲短暫聯手,義仲則以勢如破竹之姿從老巢起兵,長驅入京,迫使平家倉皇出逃西國。
義仲在木曾山谷間,築起了城寨,寨的鬼門處,則設立了觀音石像與祠堂,並將自身盔甲上的「八幡座」(頭盔上的裝飾),一併供奉於此,作為城寨的鎮護。
而觀音像的不遠處,那棵象徵義仲的愛妾巴御前,與之心心相印的「袖振りの松」,早已在2009年因嚴重的蟲蛀而遭到伐除,町民仍然致力讓這段浪漫傳說,不至於無跡可循,將之再蛻變為獨木舟狀的儲水槽,或許,在健行旺季往來於故道的旅人們,會因水舟的存在,感受道途間的一抹沁涼。
源義仲之後,駐足木曾道旁的高僧良寬歌碑,也呈顯著木曾路曾扮演著朝聖之道的角色。只是,法喜充滿的朝聖者,只是此道上的其中一類人群。
離開妻籠宿與大妻籠,走過吉川英治筆下,劍豪宮本武藏潛心修練武藝的男、女二瀧場景,至此,持續數小時的徒步,腳力與精神已略感疲憊。駐足於途經的公車站旁,歇腳放空,順便賭個人品,一輛開往馬籠的公車,不久迎面駛來。
大概是個很少有人上車的站點,引起司機的好奇,我點了頭,回應了他的詢問。進入馬籠宿的地界,循著路標,在島崎藤村紀念館前,剛好撲了個空。
藤村晚年發表於《中央公論》,圍繞幕末與明治初年馬籠宿為舞台的小說《黎明前》(夜明け前),描寫了主人公青山半藏之間的人事物流轉。半藏自幼接受的平田派國學教育,政治立場傾向王政復古,對支配木曾山林業採伐的尾張藩心存不滿,他滿懷著希望,迎來如同黎明將至的明治維新,但維新推動的文明開化,卻帶給他更深刻的壓迫。
揭開故事序幕的那句「木曾路全在山裡」(木曾路はすべて山の中である),如今成為藤村家喻戶曉的文學經典名句。在藤村的筆下,鮮活的呈現德川中後期,以馬籠宿為中心的木曾故道上,各種自然與人文風景的轉變。
古道穿越森林,宿場間的路徑幾經變遷。近世通過幕府整頓五街道,與參勤交代漸成定制的旅行需求下,危險的棧道,被修築為可以穿越的橋梁,大名行列,與行商人群的熙來攘往,也使原本崎嶇的道路,坡度變得相對平坦且容易通行,而新路取代舊路,舊路則被深山掩沒,逐漸失去蹤跡。此外,不變的是,每當大雨帶來的河水暴漲,仍然是人群在此道上行旅,最大的阻礙與痛點。
數百年間,木曾路迭經整備,山谷間的路徑,從陡坡變緩坡,從緩坡及至整備為現今的自然步道,但是對無習常健行經驗的旅人我來說,僅只妻籠馬籠之間的徒步,與宿場起伏升降的地形間遊走,雖仍不致崩潰,卻也是極大的耐力考驗。
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旅人們基於各種追求的動機,在道路上展現著不同的行走姿態。熊野古道與四國遍路上,追尋宗教與心靈交流的貴冑、僧侶與庶民,形塑了道路,作為朝聖參拜之路的性格,即便因為現代觀光業的發展,便利的食住行機制,少了跋涉之苦,也注入了休閒消費的世俗意象,但是作為宗教信仰的大眾巡禮之道,至今仍為世人眼中,最為直觀的設定。
而近世的行商者與庶民、執行參勤交代任務的大名與武士,以及俳聖芭蕉等文學者,至於近代政局動盪之際,下嫁江戶的內親王和宮,與大政奉還後展開巡幸的明治天皇,都曾是取道木曾路的過客。更為紛雜多彩的道中旅人,也使過往的木曾路,被賦予更多重的功能與角色。
與黃立行分開旅行的劉若英,唱著巴黎那裏下了一整天的雨;我與圍巾和公共運輸分開旅行的木曾路上,則飄了一整天的雪。站在馬籠宿的高處,望著白雪覆蓋的農地,臨時興起的飄雪故道徒步,並非是多痛的領悟,而是能夠試圖重新理解,當年往來與此道的人群,為何不後悔選擇這條路。
歸途,重拾起公車與鐵路,在京都車站八條口的無印良品,買了條新的圍巾,陪著我繼續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