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你也不過是被限制於最有意義、最重要的經驗之內了。你不能不跟那些可以產生最多糖最多澱粉的物質打交道,最接近骨頭地方的生活最甜蜜。」亨利˙大衛˙梭羅〈湖濱散記〉
這個時節走過遍地枯葉,會發出清脆的斷裂聲響,小截小截的枯枝、脆化的樹葉和碎石,以及種子,經過榕樹底下時,些微的陣風搖晃,圓熟的隱花果四散落下,接連打在紅磚道上的聲音非常結實,有一部分成為食果動物的主食,另一部分就是被踩扁成為漿泥,除了供給為土壤的養分之外,已經失去播傳的用途。
我親近自然的原因已經不是被各種盛開或鮮翠的樣態吸引,而是它們毫不遮掩的展示各種腐敗、凋衰與無用,它們深知無用的意義,僅是為了確保微小的機率,凝聚成牽引循環的效應。
在「Little Forest( 小森食光 )」中正在渡過凜冽冬季的市子,在積雪裡緩步行走,隨著雲系的移動白淨的雪原有不平整的色澤,腳步在沒有剷雪的路徑上只能深深陷入,感覺有陽光時堆積在枝頭的雪就會掉落,陽光被遮蔽時就會停止,那種子感知到哪一個時刻的光線是落下的徵兆?
如果我用稀少的已知去揣測,那也只是承認我的無知,在持續了千萬年縝密深長的循環更迭面前,永遠的無知。
人在某些時候踏出的步伐除了製造碎裂和足跡之外,大概也都沒有什麼用處,有時在跨步當下就知道,有時要回望才知道,更多的時候是,通往的途徑通常狹窄幽暗而且從頭到尾都只有一條,如果注定要多繞幾個迴圈,也盼望其實是踏著螺旋狀的樓梯,穩定向上。
心理分析總說我們迷戀崎嶇,從年幼的時候就體驗了來自各方面的疏離和排拒,種種難言的孤獨苦難,已經習慣喜歡一點被劃傷的疼痛,怎樣接近都只能觸碰彼此銳角的折磨或將自己完全孤立到缺氧的窒息感,喜歡走在不平整的岩塊與臨崖邊,才能深刻的連一瞬換氣都聽得見,在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避開所有和在每一個幾近瀕死的經驗裡覺得安頓。
某天在停車場的圍牆邊發現滿地海桐的種子,蒴果三稜狀球形,已經過了花果並存的時期,樹上結壘成熟的桔色果實,落在地上的外層深褐色殼瓣已經裂開,露出鮮紅色的種子,表層佈滿比蜘蛛網還要黏軔的黏液,我撿起它們觀察了一陣之後就放回原處走往捷運站,下樓梯時才發現鞋子的邊緣黏了一顆種子,我立刻折了回去,把它放回有土壤的地方,它不需要言語馬上教會了我黏液的用途。
黏性附著在禽鳥或動物的羽翅毛髮上,跟隨著生物行過未知的距離,也許可以到達一個遙遠的地方著地深根,一落地它就擁有了必然經歷曲折的野性,僅僅倚靠賭運似的隨機揀選,如果失敗了,就保持無用。
「Little Forest( 小森食光 )」裡的市子因為無法適應城市的生活,回到故鄉小森在母親已經離去的房子裡獨自生活,種植自己足夠食用的稻米,為除去生命力極強的雜草腰酸背痛,在濕氣重的必須在屋內燒燃柴火去濕的夏日製作麵包,用在野地撿拾微酸澀的胡頹子熬成果醬,想喝酒時就將米發酵成酒釀,晾曬收採的紅豆莢再親自敲打取出紅豆,揀出特別完整的種回土壤裡,在夏秋季就必須積極地收集胡桃木,用雙手拿起斧頭劈開,為冬季儲用……
每日每日,一睜眼僅僅是為了養活自己,尊重和擅用每個季節的特性,虔敬謙卑的熟悉其中的嚴峻與慷慨,和季節的源頭通往同一處,血脈相通,只是被土地的卵分裂出的其中一個脆弱的核。
「那時你也不過是被限制於最有意義、最重要的經驗之內了。你不能不跟那些可以產生最多糖最多澱粉的物質打交道,最接近骨頭地方的生活最甜蜜。」亨利˙大衛˙梭羅〈湖濱散記〉
在被眾多選擇癱瘓的時刻,僅是活著、腳踩實地,任充滿浮苔的溪水經流,腳掌沾滿充滿真菌的泥土,對抗變節的氣候和詭譎的變化,能夠靜下來喘息就是多餘的寬裕,僅是溫飽和固守一個容身之處,不被違背自己意願的要求挪動,就已經替自己創造了基本的和諧、最接近骨頭的生活,僅是專注地維持某種無用之用。
維持無知,維持寒顫,維持淚水,維持溫柔,維持不去問跨出每一步縮短多少距離,維持可以隨時弄髒雙手,維持不去維護選擇,它有黏液,但也不期待它能去到遠方,注定留在原地成為漿泥,照顧它的根,也很好。
2017/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