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是否重要,不是看那個人做了什麼事情,是看多少人還記得那個人。
從三月開始,家裡社區的垃圾變成要自己分類丟。不像以前,把垃圾丟路口電線桿下之後,回收往地上一放就可以掉頭走了。第一次這樣丟我以為是政府規定回收的標準變嚴格了,第二次在這樣丟,停了一下想了想有點奇怪。
咦?原本收回收的阿姨怎麼不見了。
回收阿姨從我們社區一建好就開始在門口工作了,那時才國小五年級吧。雖然年紀還小,阿姨在我的記憶裡卻是很鮮明的,是一個充滿活力的人。記得剛搬來的時候,家裡新買家具的垃圾既多又大件,國小個頭的我又拖且踹的搬起來有點吃力,阿姨遠遠的正拆著回收物,看著我笑著大聲問了一句:"夭壽,你一個人搬喔?"我以為這句話接下來的會是,那我來幫你吧,充滿希望的看著阿姨點點頭。阿姨手上動作不停,笑得更大聲了,說:
"啊這是證明你是男人的時候了,還是你要阿姨幫你?"
小時候的我哪懂什麼時候該逞強什麼時候妥協,唯一選擇只有硬著頭皮拖著搬到回收處。阿姨應該有感受到那雙小小的眼神裡的小小驕傲吧,停下手上的動作,用她有點高亢的聲音認可的說:"恭喜你獲得了老阿姨的認可,沒啥路用啦,但你可以驕傲一下啦。"現在回想起來那個畫面依然印象深刻,因為阿姨用的是主人家語氣跟我說話。
好像她的出現理所當然,無可懷疑,這裡是她的領地。
從國小之後,國中、高中每天放學回家的時間也是準備丟垃圾的時間,有時候踩到垃圾車快來的時間了,阿姨還催促要跑起來跑起來,不然明天她要丟得更多了。假如我來得及在垃圾車來之前拿出來,阿姨就會接過裝著廚餘的袋子碎碎念說,看在你有來的份上幫你弄一下。
理所當然地,她的生命就這樣融入一條不起眼巷子的歷史裡,無可置疑地。
我高中還是大學之後,阿姨的大女兒也開始來幫忙了,就稱呼阿姨的女兒為姐姐吧。姐姐還會帶著她剛出身生的小孩一起工作,但姐姐跟阿姨的氣息完全不一樣,該怎麼說呢,也不知道這樣說好不好對不對,但姐姐不像阿姨那樣有朝氣,臉上的表情滿滿都是疲累,那樣的臉上刻滿了生活。
不像阿姨那樣,她的臉充滿了生活。
這樣的比較既粗魯也武斷,畢竟我不知道他們確切的生活樣態,有的只是我路人般的無知。但同樣的作為這個社區表面上的一份子,我想我還是有那麼點資格作出如上的觀察。也確實的,常常在巷子口的牛肉麵店、或是其他巷子裡看到阿姨的身影,也隔著一張桌子看到她跟麵店的老闆吃著滷味喝著茶。
那時候真的想著過阿姨他們面對生活的感覺。
這又是粗魯且無知的猜想了。我想著是不是最好的人生就是一無所求,並成功達到那樣的境界?也想著這樣實際疲憊、憂慮、自傲、悲傷的生活,喜悅帶來的負擔,會不會只能靠苦力與努力來減輕?
我是真的很好奇對於阿姨來說什麼是生活的樣子,但我不敢去問也不敢知道。
我也知道我什麼都不懂。只知道大部分的人都假裝生命中的時刻能與人分享,可是每個人的過去的故事是座無人島,好像看到的與實際生活的差異,只在於掩蓋的好與壞。事實的真相遠比個人感受更加微妙,有些事不能眼見為憑,更不能以體驗的感覺為準。
真相既然讓人感到無能為力,只能盲目相信純粹的愛。
說到了真相,就要說回開頭引發回憶的阿姨消失之謎。我問社區的警衛大哥,怎麼現在丟垃圾改了?他先抱怨了一番現在他自己也要去丟了,也有住戶抱怨怎麼這麼麻煩,以前丟下來就可以走了。聽了一陣子後,我再接著問:"那阿姨呢?"
"阿姨!她去年出車禍了,現在沒辦法負擔這樣的體力工作了。"
我才知道,整理回收是一件負擔不小的體力工作。先把人們理所當然丟下的紙箱、寶特瓶、鐵鋁罐或是拆解或是壓扁,還要努力壓縮回收物的體積,在她拉著的載具上又跳又踩。這樣的工作流程每到過年或是連假過完,都會讓社區門口變成回收品氾濫的重災區。
有時候還會招來其他住戶的不滿。
聽完警衛大哥的社區新聞交流,我愣住了。原來這是一份連身強力壯的警衛大哥都嫌累的工作。搜尋這段一個月以來的記憶裡,阿姨的身影似乎沒有太大的不同。但似乎從大學以後,平常很少在家,現在有時候與阿姨擦身而過,不論是收垃圾的時間還是路上,也都沒特別對上幾眼就習以為常的走過。
沒有太大的不同是因為那份理所當然的漠視嗎。
提筆至此,感到這是一篇無效的人物回憶,沒有確切的故事,只有糢糢糊糊的感覺。我也不為寫的內容的正確性負責,不論是社會的真實的政治的。這只是一篇記下生活閃現的那些人那些事的小故事。這故事純是一個人與一個人之間的社會過程,記下自己試著表達:"不知道阿姨在生活裡重要不重要,但我會記得她。"
這句話寫得有些蒼白無力,但還是寫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