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問我為什麼喜歡《蒼鷺與少年》,我說,因為我不覺得看懂是最重要的事。
上面那句話,想必有些人不會認同,我也不想爭論把故事說清楚是創作者的基本責任,還是你們就只在乎劇情──我顯然是個宮﨑駿迷,但我不會對他特別寬容。正因為如此熟悉他的手法、慣用元素、美學風格與主題,還能被這樣一段電光火石間、萬羽千帆的旅程一直抓著注意力,拉扯情感,以致於忽略了懂不懂⋯⋯讓我知道這是更難得,也更難的。
所以我把結論說在前面:《蒼鷺與少年》最讓我感動的,是看見宮﨑駿依然在處理新課題。這故事設定有缺漏,一些細節也有工期不穩的痕跡,但它的情感篤定、專注而且赤誠。要客觀評價,我會說邏輯的不完整難以辯駁,可作為影迷,我看見一位年邁導演依然有顆火熱的心,充滿慨嘆、憐惜、困惑與好奇。這些念想,化作一股巨大動能,流暢而超展開地帶我去到一片新天地。
在那裡,空氣中有一絲清新。這還不叫人驚喜嗎?
《蒼鷺與少年》的體裁是《愛麗絲夢遊仙境》,從蒼鷺(戴懷錶的兔子)鑽入塔頂(樹洞)開始,真人就踏上一段心與身的幻途。這當然似曾相識,一如《神隱少女》或是《龍貓》──甚至再放寬一點,《天空之城》、《魔法公主》和《霍爾的移動城堡》都是因為一場偶遇而展開的公路之旅,主角都有清楚的動機,也都在旅途上遇到其它人與事,完成心理的弧線。
真人的角色核心,是他失去了媽媽,無助地想救回她。這是個還不懂得世界、就失去半個天空的少年,面對外界的劇變:戰爭亂世、爸爸再娶、突然被「安置」到新家與家人中,母親的死對他而言,不只是「無所依」的衝擊,還有某種(身為男性被教導的)愧疚感。不知道如何處理情緒,於是他執石自傷;當蒼鷺宣稱「你母親在這裡」,他說「那一定是謊言,但我想親自去確認。」
記得嗎?那段落一開始,其實是真人和婆婆們要去找夏子,但最後誘他入塔的,是再見到媽媽的欲望。
不過,在進入下世界(下の世界)之後,故事推力就從真人的動機,被該世界的奇觀──或更偏向「意境」的展演──給取代了。他變成觀察者/學習者,在種種體驗中成長,這也是宮﨑駿最拿手的:在無盡亡靈之帆的海上捕魚,在鵜鶘一族的宿命中領會生存的殘酷,在大舅公的慨嘆裡感受權與位的虛妄⋯⋯
這之間節奏的收放、情感的流向,都很「宮﨑駿」。譬如捕魚那段,就是再度以水療法(註1)讓激烈的冒險喘口氣。你我在讚嘆、好奇與思忖間,想像真人內心的百感,而世界覆滅的危機在即,得趕快做決定──這整趟停不下來的,夢與幻的歷險,讓我感到宮﨑駿的毫無保留,他的沒打算「下一回分曉」,他的把想說、想畫的通通記下來的一股腦。
還有,他一直沒碰過,不曾面對的情感面向。
《蒼鷺與少年》讓我看到宮﨑駿終於處理了對母親/女性的執迷,而且是這兩者的交織關係。自他幼年,母親便患了結核病,原本活潑、好動的宮﨑媽媽變得像《龍貓》片中,頻繁進出醫院,性情也不再開朗。這是為何,宮﨑駿的故事常是「母不在」的,但又充滿各式代理母性的形象──熱血的朵拉,溫暖的索諾,嚴厲的莫娜,理性的黑帽子,還有湯婆婆、錢婆婆⋯⋯。
另一方面,他筆下那些(肯定令他自己很著迷的)女孩們,大多善解人意,善良溫暖,還善於照顧人,可謂傳統母愛的典範。這樣的嚮往(所謂直男的目光)並不稀奇,過去這兩類角色──去性化的女性長輩與可人的女孩同伴──也都區隔清晰。但到了《蒼鷺與少年》,我驚喜地發現,宮﨑駿不但在處理對母親的愛,還進一步試探界線,看這情感如何影響慾望。
一如《風起》既是向來反戰又熱愛飛機/武器的他,終於直面其中的矛盾,也是他在面對自己能存活、是因為父親在戰時靠著軍武致富的負罪感,在生涯末期的兩部作品中,宮﨑駿選擇了和雙親對話。《蒼鷺與少年》除了有更直白的經營戰機工廠的父親,有印著螺旋槳花紋的棉被,還有三位「母親」:開場已逝的真人生母(久子),父親續弦的夏子阿姨,以及下世界的火美──即年輕的久子。
在這些角色間,有兩股意念在流動,一是對母親身份(稱謂)的肯認/冀求,二是啟蒙期的少年要在對母親的依戀中,感受對異性的嚮往。
前面提過,真人的角色動機是失去母親、想找回她,這在後半被「救回夏子」悄悄地置換了。久子與夏子除了髮色稍有差異,五官和造型基本相同,宮﨑駿不可能不是故意的──那張長椅上的女子,真人一看就喊媽媽,但你我無法分辨。在外人眼裡可被替換(interchangeable)的母親身份/照顧行為,在孩子眼中當然不是;或者,是或不是只在一念間,只在主觀的心境認定。
這裡,從夏子阿姨到後段「夏子媽媽」的轉變,說實話在感人之餘,是有點突兀的。一方面是宮﨑駿不擅長描繪母子關係(根本從未看過吧),二方面是夏子角色的經營不足。這實在可惜,因為她是我認為片中最有趣的角色,連結了最有趣的一個面向:
從夏子亮相的第一個鏡頭,特寫她下車的身姿,到夜裡只聞其聲的號稱「吉卜力史上最大人場面」的吻戲,再到那句「夏子是你喜歡的人嗎?」「是爸爸喜歡的人」,宮﨑駿都(也許根本無意識地)在凸顯夏子作為慾望對象──或用不嚇人一點的說法,是做為「異性」,令真人在意的存在感。
有場關鍵的戲,是蒼鷺第一次現出真身後,真人被蟾蜍纏上,夏子以弓箭為他解圍。那之後,真人就非常執著於要一把自己的弓,而我忍不住要說:這就是中二男孩有了仰慕對象的行為啊!有趣的是,那場衝突後真人一度昏厥,夢中的他在水裡上浮,此處子宮/水的意象又可以解讀作:他被(新的母親)重新生了一次。
可惜,夏子的母親/女性雙重性在進入下世界後,就被擱置了,直接跳到「夏子媽媽!」的大轉折(註2);另一方面,異性他者的位置則是被火美取代。火美與真人的戲不長,動人、親暱而且乾淨(註3),這角色的真正價值,是回頭完滿了久子的意志。
真人放不下的母親,自開場便成了符號化的存在,她的死亡拉扯著他,也推動故事。那片在夢中兩度重現的火,到了後半又燒過一回:在那座產房外,為了拯救被怒風纏身的妹妹與兒子,火美不顧法力受限,發動焰火,即使觸犯天意也要讓夏子跟「即將成為你兒子的男孩」一起回到現實──用一場火炎完成母親身份的交棒,這就是《蒼鷺與少年》的核心。這也讓久子有了主體性,甚至可以說,整個故事就是她意志的展現。
有趣的是,這趟歷險的促成,即塔與塔主(與蒼鷺?)的動機,就是要讓真人理解並接受「交棒」。只是最後沒有發生在父權(社會權位)結構上,而是母親的故事上。
但那座塔的意涵,只有如此嗎?
自《紅豬》開始,宮﨑駿筆下的奇幻界開始有「死亡」的意象,這在《神隱少女》最具體,但像《蒼鷺與少年》這樣直白地說出「死亡的氣味」、「亡魂不能殺生所以要我來」、「他們要去投胎做人」,還真是第一次。只是,這一切都被包裝在屬性未明的「下世界」裡。
在此,下世界看似相對於陽世的陰間,或靈魂投胎轉運站的「the great beyond/great before」,又似乎只是大舅公靠著外星隕石創造的口袋宇宙──畢竟鵜鶘和鸚鵡都說了,牠們是被「帶進來」的。它是有著返老還童、青春永駐意涵的 Neverland,也是「汝不得尋求知識」的伊甸園。但不論怎麼設定,只要是個「世界」就難逃罪與惡的侵蝕,所以有代表法西斯的鸚鵡,有象徵階級宿命的鵜鶘。而大舅公為此而慨嘆。
甚至,許多評論也都看到「傳承」的意涵,即塔主/大舅公就是宮﨑駿的自況:我遊遍古今異地,收集了十三個純潔的故事,為你們打造一個新世界,但你們不一定要繼承它,也可以回到自己的生命、回到被火焰吞噬的現實,去面對屬於你們的課題。這是在對觀眾,對他的創作永遠在獻予的「新世代的孩子們」喊話嗎?
(再考慮到塔主繼承的「血緣」契約,又讓人倒抽一口氣──難道,這又要扣回我們在戲外已經聽了二十年,聽到都麻痺了的父子心結⋯⋯)
誠實地說,我認為下世界的設定不明,是《蒼鷺與少年》的硬傷,禁不起太仔細的推敲或是腦補。這終究是個氣勢優先、意境取勝的舞台:一揮就有火圈灑落的短棒,一縱身就能穿梭火苗的少女,無聲漂浮在半空中的巨石,向著滿月飛升的靈體們⋯⋯這些風景透露宮﨑駿的任性,他那「我說了算」的霸氣,與已臻幻術的畫功。但要說他仔細探討了死亡,仍然有點牽強。
況且,我還從中看到了一點力不從心。
上面提到,宮﨑駿常在畫《愛麗絲夢遊仙境》,因為這很適合他的創作習慣。他不是把劇情都想好、分場都畫完才動工,而是在構思階段畫下幾張關鍵的圖像/風景,再以此定錨,有了大方向,就從頭開始一邊畫、一邊想。這樣做的好處是:敘事焦點往往清晰而連貫,情緒也很集中,但相對地要顧全大局(在故事或設定上),就要靠直覺、經驗了。
這是為何,早期的長片除了有漫畫為本的《風之谷》,大多情節與設定都小巧、簡潔,要到《紅豬》才開始有指向視界外/敘事疆界外的意象段落。這說與不說的拿捏,到了《神隱少女》最完美,整幢油屋和千尋一眾在水上電車所見,都在暗示著整個「故事」只是異世界的冰山一角。但同時,那一切未知,並不會侵蝕敘事的完整性。
那之後,宮﨑駿開始逐漸放飛,《霍爾的移動城堡》的戰爭全貌和格局,《崖上的波妞》的人/海世界觀,都因為缺乏交代,而讓情節核心有一塊是虛浮的。到了《蒼鷺與少年》是久子姐妹與下世界的情感關係空白,是蒼鷺一角的動機未明,是好像說得通又不夠嚴謹的時空旅行,是整個下世界的邏輯設定──沒錯,敘事者沒有義務樣樣都說明,但這些留白直接影響了夏子、大舅公和甚至婆婆們等關鍵配角的意義。
這個症頭──我得承認,在看之前我就有預期了。宮﨑駿的故事邊界,在《神隱少女》前後有著向內、向外的質地差異,因為到千尋為止,作品核心都是「角色」,是主角的故事,所以世界可以很開放,但主角及其歷程是完整而向內、圓滿的。但從霍爾(應該說蘇菲)開始,旅程及其風景、意境等等帶有「可能性」,指向敘事邊界外的元素,越來越上位,作品的核心便不再是角色,而是導演的眼睛所見。
正因為他的創作非常聚焦當下、眼前,一旦失去了全觀,背景世界的邏輯和甚至角色思路,都會讓路給導演的意志。雖然靠著迷人的畫功──想想蒼鷺在水面的步伐,火美在夜船的身影,霧子俐落操帆的英姿──而讓敘事強度不至於打折,但作為評論者要挖掘和爬梳,就不免挫折。
但說到底,這就是某種力不從心吧。《蒼鷺與少年》的超長製作期,「一個月畫一分鐘」的艱鉅,讓我這些年早已相信根本不會有相見之日。最後成品中,角色的五官會在遠景變成簡陋的點和線,這在過去從沒發生過;片中也有讓我疑惑的分鏡(註4),連收尾都有點戛然突兀。而這一切讓我看到了「取捨」,畢竟創作不可能無限拖延,當打折的效率遇上期限,就變成趕工的痕跡了。
但終究,說了這麼多,我還是想回到粉絲的眼光做結。看《蒼鷺與少年》,是從第一分鐘就開始的驚喜:那場火災,所有背景人物灰黑、歪斜、慌亂和恐懼滿溢,是不曾見過的新畫風,連真人爬木梯的姿態都像《魔法公主》裡的魔物般張狂,讓我看到宮﨑駿的毫不示弱,沒有要收斂的意思。
於是我在社群上說了:比起安全而無力的創作,看到這樣霸氣超展開、充滿活力的故事,我真是開心一萬倍。
宮﨑駿曾說過──現在的他搞不好不會認帳──一個創作者的黃金階段只有十年。於是我常在想:他的黃金十年是哪一段?也許是從《魔女宅急便》、《紅豬》、《魔法公主》到《神隱少女》的十年吧。有過那樣的自在、遠颺、悠然和慈悲,創作之路已然完滿,那之後的,都是他陪我們、我們也陪著他,試試看還有什麼好玩的。而這一晃眼,又是二十年。
過去一個禮拜,我緩慢刻著這篇文章,一邊跟自己說:這很可能是最後一次,我能寫宮﨑駿的院線影評了。所以說什麼我都要寫好它。
而我最後仍會想起,他在紀錄片《宮﨑駿:十載同行》中畫著《崖上的波妞》裡的辰婆婆,一邊思念著母親;以及畫到後來卡關了,收到老戰友久石讓作曲、其女麻衣演唱的〈向日葵之家圓舞曲〉,邊聽邊掉淚。那首歌詞唱的是:「多麼想能夠再一次翩翩起舞,像風一樣。」
在《風起》最後,菜穗子來到夢中對二郎告別,她說:你要活下去。在《神隱少女》最後,千尋問白龍我們會再相見嗎?他說一定會的。而在《蒼鷺與少年》,火美告訴真人,即使注定會消逝,「但是可以把你生下來,這不是很值得的一件事嗎?」
不論如何,花上十年把一部長篇動畫生下來,真是太值得的一件事了。宮﨑駿哪,我們會再見嗎?這不會是再見吧?
全文劇照:甲上娛樂
註1:作家謝海盟曾寫道,侯孝賢形容宮﨑駿有個創作習慣,是在冒險中途放入一場靜謐的戲,以調節呼吸,而那場戲往往跟水有關。最具代表性的當然是《神隱少女》的水上電車,而《魔法公主》的山獸神池塘也是。
註2:至此我們或許可以說,肯認媽媽身份的同時,也是「去性化」儀式的完成嗎?──這麼精神分析的典型命題,我想還是交給專家來談比較好。
註3:明明是把母愛/對母親的愛煉化成少女形象──這樣會令人「咦?」一聲的作法,因為他是「大概只懂得這麼做吧」的宮﨑駿,所以不曾讓人緊張。
註4:兩次看《蒼鷺與少年》,我都覺得真人被蟾蜍纏上那一幕,少了一個(能看見全身的)遠景鏡頭在先,有點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