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音樂人的文字時,很難不停下來打開音樂串流服務、搜尋提及的歌名,並按下播放鍵。確認自己與作者處在相同頻率,是安心進入故事的導航。《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作者坂本龍一先生與《沒有媽媽的超市》作者蜜雪兒·桑娜的筆觸深入死亡之外,均在書末列上各自的歌單。兩種截然不同的曲目表與寫作方式,可以看到、也聽到不同世代對生命逝去的表白。
於今年三月仙逝的音樂家坂本龍一先生,結合口述、專欄內文與日記體編纂而成的《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是登出地球前的最後書寫,記錄著癌症反覆治療的過程、核災的觀察以及大自然與創作之間的關聯。如果無奈與疼痛是黑鍵,那麼持續創作配樂的意志、回到紐約住所的安然與貪饗美食的愉悅則是白鍵,全全半、全全全半,組成了坂本先生生命中最後一個八度。
也許是因為有鈴木先生協助撰稿的關係,《我》的筆調是細膩而有組織的。在鈴木先生寫的後記中,收錄了數篇經過坂本先生家人同意公開的日記。比起自傳內文,沒有明確訴說對象的文字赤裸地在紙上展開,每篇都像是盡頭,更粗獷且富生命力。
已知來日不多的坂本先生,在清醒的時刻裡,打點好葬禮上的事宜,包括告別式上要播放的曲目,嚴謹而慎重。以這點來說,是非常日本人的作風呢。喪禮曲目公開在他的Spotify帳號中,適合在閱讀完《我》時帶著苦澀的尾韻聆聽。
順道一提,在《我》中,坂本先生稱自己「多管閒事」為喜愛的日料餐廳「嘉日(Kajitsu)」挑選了適合店內用餐的曲單,只因為他無法忍受吃到美味的料理卻聽著平庸的音樂。這則軼事被紐約時報的記者報導後,甚至吸引了追隨坂本先生音樂品味的饕客前往用餐。目前曲單也收藏在紐約時報的Spotify帳號中。
相較於喪禮曲目,這份清單結合各種節拍與曲風的音樂,風格相當迥異。不曉得歌單的編排順序是否也經過縝密設計,若隨機播放搭配餐點的話,強烈建議細嚼慢嚥,噎到或胃食道逆流,絕對不是坂本先生所願啊。
相對桑娜(Zauner)小姐的陌生稱呼,Japanese Breakfast 主唱的頭銜較廣為人知。剩下不知道的 Japanese Breakast的人,在聽過 <Be Sweet> 一曲後,大概也會驚訝「原來就是她喔」。Zauner的聲線如兒時常吃的橘子棒棒糖,初嚐甘甜,久了會發現舌頭像被刮到一般,甜不再是甜,多的是苦澀。這與她複雜的生長背景密切相關。
Zauner 父親是為美國銷售員,在短暫的海外培訓期間遇見了在飯店櫃檯當服務人員的Zauner 母親,兩人很快地墜入愛河,父母在她一歲時舉家移民到美國生活。在 Zauner大部分的童年裡,都和家人住在郊外的獨棟,沒有鄰居、沒有兄弟姊妹,自然和母親產生緊密、甚至可以說是糾結的情感。
「我媽媽的愛比所謂嚴厲的愛更加嚴苛,如鋼鐵般剛強,簡直幾近於殘酷⋯⋯那種愛,是比你早十步看出怎麼做對你好的愛,毫不在乎你在過程中會不會苦不堪言。每一次我受傷,她也切身感受到痛,彷彿那是她自己所受的苦。要說她有錯,她只錯在關心得太多。」
長大後的Zauner透過書寫(文字或歌曲),放下狠咬住她的過去。如珍珠般滑潤的文字背後,往往藏著吞沙般的刺痛。在她孤獨的成長過程中,要全天候地接受母親的關心、順從母親的話,比起大部分的母女關係,是多艱難的人生功課。這裡或許可以借用臺灣作家江鵝替吳曉樂散文集《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序中的一段文字回應:
母親們經常忘記兩件事情,一是女兒活的是她自己的命,二是女兒年輕,而且強壯。女兒未必遇得上母親曾經遭遇的電擊,即使遇上,未必經不住,有些人甚至智勇雙全,能挺著疼痛找出電源開關,一拳捶爆那些傷害過自己母親的東西。
Zauner, you are not alone.
《沒有媽媽的超市》中後段大量且細膩的描寫如何與罹癌後狀態時好時壞的母親共生,其中也包含為了延長母親活下去動力的婚禮以及送母親離開後整理遺物的過程,生命不可承受之痛在時間之河沖刷和Zauner獨特的筆韻下變得圓渾與細緻。
歌單目前收藏在 Zauner 個人的Spotify帳號中,包括母親喜歡的歌,也包含兩首在母親過世後寫下的歌曲 <Psychopomp>、<In Heaven>。要說是閱讀時的BGM,不妨說是Zauner與母親的人生OST,很適合閱讀完、書頁上的餘溫還未退去時,一個人戴上耳機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