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碩班實習的時候,我們被老師要求在見病人與個案時要穿著最正式的服裝,她說「人見重要的人的時候,不都會穿上正式的服裝嗎? 難道個案不算是你們重要的人嗎?」,當時年紀小,被這種似是而非的道理給說服了,同時帶著扮家家的心情,愉快地添購了皮鞋、西裝褲和襯衫,再披上白袍 — 嘖嘖! 噹啷~ 從小屁孩變身成專業人士啦(並沒有)。
其實很快地我便發現老師的這套邏輯行不通,因為大多數的病人來醫院時根本都穿得很居家,穿得像新郎倌的我與病人格格不入,但說實話,其實當時就算能自由選擇我還是會穿得像新郎(好吧,可能更像房仲)一樣,白袍與這些新衣,得以讓缺乏信心的我暫時相信,自己不再是原本的那個自己了。
後來我去念了諮商博班,起初去大學輔導中心實習時我仍然這樣穿,當時有個非常有個性的督導,見到我問說:「你平常都這樣穿嗎?」,我點點頭,她不客氣地給了我一個白眼(日後則給了我更多的白眼)。我經驗到了culture shock,在臨床心理師界主流的穿著,卻在諮商心理師這邊行不通。
漸漸地,我穿得越來越「正常」了,正常到與隨便僅有一線之隔(而且那條線是奈米級的),不是說我認同了諮商師的文化,而是我認為若個案穿他們平常的衣服過來,那我也應該穿我平常的衣服過去(但究竟什麼是「平常」,畢竟在夏天的家裡,我的平常可是不包含上衣的)。
好在多數時候,大家對我的服裝沒有太多意見,就算有任何意見,身為人際歷程學派的治療者,我大多也會把發生在當下的事情拿來當作可以討論的素材。有一次我跟一位年輕男性心理師諮商,他每次見完我後,就會直接去診所接案,而他的主訴是在工作時總是感到焦慮缺乏信心。他看到我穿T恤十分驚訝,因為他要求自己一定要穿著有領子的上衣,就算不是襯衫,那至少也要是Polo衫,我告訴他,我猜除了心理師自己之外,沒有什麼個案會在意這個的,他說,那下週他也要試著穿T恤去上班看看。下次會談時果真他成功地穿上了T恤,只是沒想到心理師的心理師棋高一著,居然厚臉皮地穿著短褲就來了!
這張照片則是最近跟另一位個案拍的,他是一位在工作上兢兢業業的工程師,儘管年收入已是薪資中位數的好幾倍,仍時常擔心在競爭激烈的業界無法力爭上游,但與此同時,他在穿著上卻希望能百分百的隨興,無論是去上班或是來跟我談都時常穿短褲拖鞋,甚至有次因此跟公司的人資鬧得不愉快。
我們一同分析過這個行為,或許可看作是對於資本主義、老闆、或任何有權力決定他生存與否的個體群體的一種反抗,讓他可以不再覺得自己如此脆弱渺小,其實這與他在工作上的沒日沒夜的努力與焦慮是同個根源,希望更強大的工作能力與更多的資本能讓自己免於他人的輕侮。
某天我只有一個工作,就是與他會談,我調皮地也穿了短褲拖鞋,想感受一下他的感覺。走進華心那棟高級辦公大樓後,我覺得很不自在,這雙拖鞋成功地引起了同事們的關注,我帶著尷尬的微笑神秘地回應「這是為了工作需要」。很神奇地,在公園正常不過的穿著,到了辦公大樓後就成了奇裝異服,我心想,去哪邊都堅持這樣穿,真的需要點跟世界,尤其是那個「大人的世界」對著幹的勇氣。
當然我們見面後都笑得很開心,因為沒有事先約定dress code,我們居然穿了同個顏色的短褲,甚至連拖鞋都是同個款式的。
陳綺貞之前因為與有婦之夫談戀愛,被輿論與媒體大力批判,最後她發了一篇道歉聲明,表示不知道對方已婚的身分,已經不再往來了。看到這個八卦新聞後我有些難過失望,不是因為她的不倫戀,而是她為此低頭了。
她有一首歌叫做<就算全世界與我為敵>,歌詞是這樣唱的:
就算全世界與我為敵,我還是要愛你
就算全世界與我為敵,我也不會逃避
我要的不只是愛你而已
我要讓所有虛偽的人都看清自己
歌裡的綺貞是如此真實勇敢,但在現實社會裡卻無法貫徹始終;人們愛她的歌,但當她真的人如其歌時,卻又憤慨地獵巫(陳綺貞的出道剛好與女巫店有很深的淵源)。我猜跟一般人比,她應該算是有錢人了吧,就算沒有實際上生存的壓力,人往往也很難不向社會低頭地去做自己。或許在我的個案們身上感受到,讓他們感到窒息、焦慮,想反抗的,就是這種人在江湖的身不由己。
許多心理師為此提出輕巧的答案,例如要有「被討厭的勇氣」,尷尬的是,就我對阿德勒理論的了解,其實阿德勒的主張裡更強調的是要有「社會興趣」,要在工作、愛情與其他人際關係上與他人好好合作,但阿德勒沒有告訴我們的的是,如果讓人討厭的,是這個既虛偽又反智的社會,那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