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想談的話題很敏感,關於諮商的收費。
剛開始從事自費諮商時我很不自在,有次請教了某位在江湖打滾已久的學長,如果心理治療是助人關係,那為什麼助人者還要收取費用呢? 當時學長是這樣開釋的:「如同修行的出家人會需要信眾的供養,你可以看作這是個案的一種供養」。
老實說,當時我對這個回答頗不以為然,我完全不想把自己看作是得道高僧,或是等著donate的直播主,這好像把已經很奇怪的治療關係變得更加扭曲了!當時我對自己的期待,如同世俗對心理治療認知一樣,是將治療看作是一門專業,用以幫助他人解決生活中遇到的問題,如同牙醫幫病人治療蛀牙般。也就是說,我會一些你不懂、不會、無法靠自己解決的事情,我提供服務,所以收取應得的費用,在這層次上,心理治療也是一種各取所需的商業行為。
但許多人反對將心理治療者看作是服務的提供者,如同Yalom,他更喜歡的關係是「旅程的同伴」,也就是說在存在的限制與痛苦面前,人人平等,唯有相濡以沫才能帶來救贖;然而這要如何解釋,人要對同伴收取高昂的費用呢? 尤其是當諮商費遠超出個案所能負擔的時候?
這邊牽涉到的是很敏感的社會階層,心理師究竟應該屬於哪一個社會階層? 一個月賺多少錢是正常的? 治療者與個案若屬同個階層,或者個案的經濟條件比治療者更好時,那麼費用通常都會在個案可以負擔的範圍,但若求助者屬於經濟上較弱勢的一方,此時治療就會是難以負擔的奢侈品。
關於收費,多數人都是參考其他同行的定價,也關乎於市場供需,以及社會對於某專業應該值多少錢的預期(例如剪一次頭髮的地板價格只有100塊)。諮商費用已經不算便宜了,但每當我去看牙醫進行自費項目時,稍微計算一下便可知道,牙醫的鐘點費可能是以萬元為單位計算的,偏偏牙齒不好的我也是真的需要這些治療,而每次付款都感到掙扎心痛,我不免去想,這會不會是有些個案來跟我談的感受呢?
Yalom本身也非完人,他熱愛旅遊、品味生活及藝術,這意味著找他治療的費用可不低,尤其隨著他的名聲與資歷到達頂峰之際。在一篇故事裡(我忘了是哪篇,若有人知道請好心留言告訴我),他希望病人能坦承說對他的感覺,她的答案竟是哭著說「為什麼你那麼貴呢?!」Yalom第一時間想回的是「我的收費跟舊金山其他精神科醫師一樣啊」,但他忍住了,並提議將費用減免一半。
這邊Yalom坦承了自身的矛盾,他雖然反對將治療看作是交易,但當被質疑收費過高時,卻又直覺地想拿市場機制來替自己開脫,而最終他選擇了在倫理上能對自己與個案都有所交代的作法。
平時工作時我不太會遇到這種情境,儘管近年來我的費用已經調漲過數次,因為工作的機構個案管理都做得很好,會事前讓想來談的人有所準備,確定經濟上可以負擔一定次數的費用時再開始談,當然個案也能夠依自己的預算選擇適配的心理師,但我仍然會遇到一些在倫理上讓我掙扎的處境。
或許是因為我的年齡,多數跟我談的人年紀約莫三、四十歲左右,對他們而言我可以像是大哥般角色,而金錢焦慮與生涯選擇往往是這個生命階段正在面對的議題,許多人不喜歡,甚至是厭惡正在從事的工作,但卻又被優渥的待遇給困住,擔心離開後會陷入貧困。
對於金錢,我欣賞的依比鳩魯的哲學。雖然說科技一日千里,但談到人性,兩千多年前的希臘跟現在其實沒有多大差別。當時的羅馬人一樣追名逐利,熱愛奢侈品(肉、魚、香膏、奴隸等),大家也都為了賺錢而默默忍受慣老闆。
依比鳩魯發現到,賺錢的目的原本是能買些讓自己快樂的東西,但追求的過程卻讓人變得很不快樂,他認為友誼、自由與智慧遠比財富來得重要 — 有沒有吃山珍海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好朋友一同吃飯。於是他成為歷史上第一位躺平族,與同志同道合的夥伴一起開除老闆,在郊區搞一個像是人民公社的地方,大家在那邊種田聊天、自給自足樂逍遙。
所以當我的個案們對工作感到萬般憂愁時,我承認自己在價值觀上一點都不中立,默默地鼓勵他們不需要太為金錢擔憂,人生苦短,勇敢做些改變吧! 當然,人可沒有那麼容易改變,起初我的話語如同狗吠火車,來談的人看似不動如山,但隨著會談時間日積月累,真的開始有一些個案下定決心轉換跑道,掙脫這些提供優渥報酬卻又讓自己感到痛苦的「金手銬」。
尷尬的部分來了,他們離職之後,要拿什麼付諮商費呢? 有些人一開始的主訴就是工作的壓力,而諮商的確幫助他們減輕壓力了(連工作一併都沒有了),那也就失去了繼續來談了必要性。但不可否認的是,有些仍然需要諮商的人,的確因為收入降低而減少會談頻率,可能改為兩週、一個月,好吧,極端的情況是變成一年一次,只有生日的時候才過來。
儘管我心裡默默地擔心,是因為我的慫恿他們才變窮的,但好在當事人並不這麼想,或許是我過於自我中心,誇大了自己的影響力,可能早在前來諮商之前人們就已做好決定,而我只是如他們所需要的,提供一些鼓勵罷了。總之,在這情況下合乎倫理的作法是將諮商費用降至個案可以負擔的程度,當然這不免也會帶來諮商關係上改變,需要予以討論。
如同芸芸眾生,我知道許多心理師(尤其是年輕人)對於金錢、名聲與成就相當執著,想賺更多錢卻又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我強烈建議治療者們需要時時審視金錢對自己的意義,這會直接影響到我們如何從事這份工作,以及與個案的關係。舉個最單純的例子,諮商的開價是個篩子,用高的收費就篩掉了越多人,當然沒有人會不歡迎更高的時薪,但我們真的只想跟有錢人諮商嗎? 我也聽過有人抱怨,儘管自己的困擾已經解除了,仍感覺到心理師千方百計地要自己留下來。
骨子裡我是個愛作夢的理想主義者,有沒有可能讓治療者能跟所有階層的人諮商呢? 同時解構心理治療的交易性質? 我想像在一個靜僻的治療所裡,門口擺了一個箱子,在會談結束後,來談的人可以自行決定要投多少錢進去,沒有人知道誰投了多少錢,而治療者則在一天過後,默默地把錢收下,無落多寡都滿懷感激。這讓心理治療(或是諮商whatever)成為一種互助關係,來談的人不是因為接受了某種神奇特別的服務而付費,而是用金錢支持治療者能繼續維持這種生活方式(註)。
當然這只是我對心理治療的胡思亂想之一,真的執行的話會先被衛生局生吞活剝,但...疑? 這不就是學長說的供養嗎? 學長果然是智者,愚者如我隔了這麼多年我才跟上。
註: 我之所以有這個點子,是因為有些個案真的讓我感覺到他們真的很想支持我的生活方式,尤其是知道我花了大把時間試著寫出一本可能不太賣座的書時,表示會買個10本分送親友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