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書時讀到「偏執」這個詞總讓我感到很刺眼,尤其是那些從英文翻譯過來的書籍。例如最近在閱讀的<致富心態>(原文書名直譯其實是「金錢心理學」)中,其中一段文字是:
「致富手段百百種,許多書都在教導我們如何致富。但守財只有一種方法: 將一定程度的節儉與偏執結合起來。」
若從字面上去解釋「偏執」,就是偏頗、偏激且固執,這也是多數人對這個詞彙的理解,但這與原意相差甚遠。偏執對應的英文是paranoid,精神病理學的說法是妄想,而更通俗的話應該可以翻譯成疑心病、疑神疑鬼之類的,意思就是時常擔心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即便在情況看起來風平浪靜之下。
若是前一種錯誤的理解,上面那段文字的意思就像在說要守財,得要節儉且近乎一意孤行地固執,但其實作者是在說不只要節儉,而且要時常擔心會有壞事發生,並為此作好準備。
這說明了身為文化弱勢者的處境 — 我們必須試圖去詮釋、猜測使用另一個語言的人在想什麼。學習心理治療尤其是如此,因為幾乎所有重要概念中使用的語彙,對我們來說都是「外來語」,也就是不是我們老祖宗溝通時會說的話。
好比「投射」、「同理」、「界線」等等,更別說某些精神分析或海德格哲學了,坦白說,我對於那些無法用白話好好說明的東西實在提不起勁去讀。
我曾在圓山飯店參加過一場關於腫瘤心理學與多元文化的研討會,會場滿是不同膚色與國籍的與會者,我像一位印度學者攀談,請他介紹他的壁報研究,興致勃勃地想了解,對我來說神秘的印度人是如何看待疾病與死亡,畢竟印度是釋迦摩尼悟道之地啊! 沒想到,這位學者研究的是"coping mechanism"之類的,全然來自西方心理學的概念。
參與這場「多元文化」盛宴給我的震撼是,或許我們這些研究西方心理學的人,全都身為某種文化層面的傳教士而不自知;我不想憤世嫉俗,但在會場我的確感受到一種文化上的被殖民。
無疑的,心理學的引入醫治了我們的失語症,人們終於學到一些詞彙去描述內心的痛苦、糾結的人際關係,曾經遭逢卻無以名狀的經驗;但與此同時,價值觀與信念也被悄悄置換了,例如「孝順」變成了「情緒勒索」。
我很喜歡「志」這個字,拆開來看就是「士大夫之心」,而在我小時候好像還沒有「夢想」這個詞彙,作文本上寫的是「我的志願」,如今我已經很久沒聽到有人談論「志向」這個閃閃發光的東西了,最新流行的願望是「財富自由」,如果是從"financial indepedence"翻譯過來的話,在這邊譯者又巧妙地動了點手腳,偷偷把錢跟自由化上等號。
身為其他文化語言的學習者,要不自卑真的很難,我在20歲第一次去美國時就有一個糟糕的經驗,當時在麥當勞點完餐,櫃台問我要不要ketchup,我一臉疑惑地看著對方,那個年輕女孩翻了一個冷漠的白眼,我過了很久才知道,原來番茄醬的英文不是tomato sauce。
過了更久更久,在有了google之後,我研究了ketchup這個字的由來,結果讓我大吃一驚。
Ketchup源於17世紀的航海時代,當時貿易活絡,洋人們開始帶些異國料理回國販售,而ketchup其實就是福建的魚露,後來美國人加以改良,加入了番茄與醋的新配方,最後番茄反客為主,變成如今的番茄醬
等等...這不就是我從福建來的阿公每餐必備的kê-tsiap嗎?! 我以前還以為那盤臭臭的我絕對不會吃的玩意兒是雞煮成的,因為發音近似於閩南語的「雞汁」。沒想到這個曾經讓我感到尷尬自卑的英文單字,盡然源自於我從小聽到大的、在親愛的長輩們口中輪轉的家鄉話。
從此以後,我在薯條上加的ketchup,味道嘗起來不再是羞愧,而是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