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受邀參加某醫院的個案研討會,很開心能跟年輕的心理師分享我對心理治療的理解,看到他們就彷彿看到十多年前仍在醫院工作時的我,對心理治療究竟該怎麼進行時常一頭霧水,尤其臨床心理師的訓練又以病理及衡鑑為主。
我告訴他們,會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一方面可能是因為對心理治療的理解還不夠,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對很多事情,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想。他們則反問,那要怎麼樣才知道自己所說的是「對的」呢?
關於這個問題,我想到自己跟小犬相處的經驗。
某天,幼兒園又因為腸病毒停課了,沒工作的我負責照顧小犬一天,我決定帶他去新生公園玩,儘管九月底了,仍是個大熱天,整個公園只有我們兩個父子在烈日下爬上爬下的看飛機,曬了一上午的太陽實在受不了了,我趕緊帶著小犬搭公車回家躲太陽。
一上公車,被曬昏的小犬馬上就睡著了,該下車時怎樣也叫不醒,我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拿著滑板車,恨不得生出第三隻手好拿悠遊卡來刷,最慘的是在滑板車敲到我的脛骨、兒子索性躺在公車地板上睡覺之際,司機還把門給關上了(老司機! 我還沒下車啊!),總之,在各種狼狽之下,我終於脫困下車了。
畢竟還只是中班的小毛頭,儘管公車站離家只有兩百公尺,被吵醒還是很怒不想走,堅持要我抱回去,但我手上還有滑板車,實在無法順他的心,他就在路邊哭鬧了起來,其實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我就往前走10公尺,拿出手機滑等他心情恢復了再說。此時,我還暗自為自己的高EQ沾沾自喜,這麼困難的情境下我還心如止水,厲害吧,只是我的這桶水就在下一秒被踢翻。
有個阿嬤經過,靠近小犬多看了幾眼,沒想到小犬一個不爽竟然出腳去絆她,真是佛祖保佑,這位老人家反射神經還不錯,沒有被絆倒,但也夠驚險了,最糟的情況骨折或摔斷牙都是可能的。
我理智線在老人的謾罵聲下斷了,我已經告誡過小犬好多次,不要碰觸侵犯陌生人的身體,這是我的地雷,何況是這樣明顯具有殺傷力的行為。腎上腺素激發之下,我一手抱著,或者該說是掐著小犬的肢體,一手拿著滑板車衝回家了(事實證明我還是做得到的)。
在我那個年代當兵的人應該都被教育班長狗幹過,一關上家門,我用了跟班長一模一樣的語氣對兒子怒吼:「你搞什麼東西啊~~!!!!」。遇到深刻經驗時,人時常會將所遭逢的角色給內化,包含那些自己並不喜歡的角色,以及那些最粗暴的責罵。
飆罵完後兒子哭了一陣子,然後問「可以看電視嗎?」,我一邊準備午餐,一邊想著這一切就竟是從哪裡開始歪斜的,並反省著我心深處的暴力傾向,與許多人一樣,很多時候我喜歡看動作片、MMA格鬥,並幻想著用暴力解決問題。
我擔心今天的經驗會傷害到我的孩子。
當天晚上,我向他道歉說:「對不起,爸爸今天太兇了,我不應該對你這麼兇的」,而他給了一個讓我驚訝萬分的回應,年僅4歲的他帶著理解說:「我們今天都很沮喪」。
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學會「沮喪」這麼難的字(總之不是我教的),若去詮釋他當時的語氣與語意,涵蓋了對於發生這麼不愉快事情的遺憾,而他並沒有把這麼糟的經驗都歸咎於我身上,而是分攤掉了這份責任,如果不是我超譯的話,語氣也包含了原諒與接納。
我想沒有任何一本教養書或心理學家會認為狗幹兒子一頓是好主意,任何人(尤其是像我這樣的心理師)很容易站在制高點去批判我的失控,主張這些咆哮會給孩子帶來創傷、對權威感到恐懼等等,坦白說,我也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重新來過的話我會希望自己能有不同的反應。
但結果似乎也不算太糟,我的兒子知道某些行為絕對不能做、知道他的老爸跟也有憤怒咆嘯的時候(跟他一樣),以及事後也會為此反省及道歉。也就是說,我所犯的錯誤或許讓我的孩子更加認識,在父親角色底下的我是怎樣的人。
此時浮現的是溫尼考特溫暖的話語「母親只要夠好就好了」,人都會犯錯,重要的是如何和孩子討論這些錯誤。
如果說這是親子、或任何親近關係裡真實的樣貌,那麼心理治療的關係會是、該是例外嗎?
我不是主張治療者應該口無遮攔為所欲為,相反地,隨著犯錯的經驗增加,我越來越認為「謹慎」是心理治療該有的美德,然而在督導的經驗中我也知道,有許多年輕心理師之所以過於謹慎,以至於在諮商中失去了自發性,正是因為太過害怕犯錯、擔心所說的話會傷害到個案、或是帶來不好的後果,對於這些人,我會鼓勵他們更勇敢做自己一些。
我的毛病剛好相反,時常太過做自己,是該更謹言慎行些。治療者應該盡量審視自己,並試著給予會有幫助的回應,但無論再怎麼努力,我們可能還是會搞砸,關係難免會有誤會、衝突,也難免會讓有些來談的人失望,最困難的地方在於,當我們被看作是壞的客體時,我們也很容易這樣看待自己,覺得自己真的很糟糕;感謝的地方在於,即便身為這樣不完美的治療者,也有許多人願意接納,甚至是喜愛。
人生充滿了選擇,在這些選擇中,人成為了自己;或許治療者也一樣,我們選擇給予某些回應,而最終是這些回應定義了我們是怎樣的治療者,包含那些所謂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