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死：電影《富都青年》

有些人

只依靠自己的影子生活

甚至不是用整個的影子

而是依次地

時而用一隻手

時而用一隻眼睛

—— 《影子》，馬林・索雷斯庫

馬來西亞一直存在無國籍者的問題，移工、難民，更是歷史不斷積累的難解課題。也因此，許多人就這樣成為了影子，生存在馬來西亞社會的最底層，不見天日。 富都（Pudu），20世紀吉隆坡中下階級華人的聚集地之一，現如今則稱為移工、難民的主要生活所在。《富都青年》講述的就是在富都城區，一對沒有血緣關係，沒有身分證的影子兄弟的故事。哥哥阿邦（吳慷仁 飾）是聾啞人士，被強行剝奪了話語權，弟弟阿迪（陳澤耀 飾）則是被棄置不顧的孤兒。失語、邊緣勾勒成兄弟倆生命的基調。

▲ 以下涉及劇透，請斟酌閱讀 ▲

不要溫和地走入那個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富都青年》讓人想起迪倫・托馬斯的這兩行詩句。阿邦在誤殺社工入獄後，因罪證確鑿而旋即被判處絞刑。行刑前，監獄找來法師面談。法師告訴阿邦，活著的時候就好好生活，好像人的生活真可以那麼簡單。始終沉默的阿邦，卻倏然有了反應。法師的話語直直戳進阿邦最晦暗無光的內心深處。他溫和、善良了一輩子，換來的是死刑的下場。他要怒斥，怒斥這個不公平的世界！

生命何其殘忍，阿邦既聾又啞，身分證的申請屢遭阻攔，他在馬來西亞的日常，是賺著微薄的薪水，不能到銀行開戶存錢，不能自行租屋、找工作，還得擔心警察的臨檢。心愛的女孩順利移民了，他只能原地打轉；親密的弟弟有出生紙，尚存一絲希望；而阿邦卻什麼都沒有。三十三歲，就已經走到人生的盡頭。

阿邦以手語，對法師傾訴自己困頓絕望的遭遇。

最後，他用盡力氣從嘴裡吐出了震撼人心的三個字：

我——想——死。

死意堅決的人，是最無畏的人。

可是死前，他還想再見弟弟阿迪一面。

從前，阿迪總是和哥哥「說」話；此刻，阿迪卻選擇用手語與哥哥對話。彼此聊著近況，日常的關心和問候，在這次的會面裡充滿重量，彌足珍貴。阿邦打開桌上的碗蓋，裡頭是兩顆水煮蛋。敲頭儀式開始，告別的時候到了。阿迪終究無法壓抑激動的情緒，他對哥哥說：

哥，下次，

我說下次，我做哥哥我保護你。

阿邦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千言萬語，還有千言萬語。他的人生即將暫告段落，看著眼前身穿藍色襯衫的弟弟，他心滿意足了。

故事來到尾聲，臨死之前，少年時期的阿邦出現在監獄裡替即將赴死的阿邦梳頭，他從前也是這樣替阿迪梳頭，也曾為自己梳頭。想到這裡，阿邦流下眼淚，但竟不知那淚水裡蘊含的是怎樣的心情？是哀悼自己艱難的生命，還是捨不得離開摯愛的弟弟？又或者，是為這座名為「富」都的城市、這個殘酷的世界感到悲戚？

阿邦的那句「我——想——死」，在電影結束後，言猶在耳，令人心傷。《富都青年》是一部振聾發聵的作品。內裡觸及歷史、社會和人民的真實處境。「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蝨子。」當我們看見這世界的美好時，但願我們也能看見這世界的滿目瘡痍。

寫在之後。

2019年夏天，因訪學之故，我曾在吉隆坡待上一個多月的時間。記得我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附近的阿榮哥海南茶吃早餐。咖椰吐司、半熟蛋再加上一杯海南咖啡，聽說這是當地華人的經典早餐配置。現在回想才發現，阿榮哥海南茶就位在富都，而我住的地方也在富都。原來，我和富都曾經如此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