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過了多年,文言文在國文教育中所占比例再度成為討論焦點。這個議題剛好和我研究過的主題「中西語言和思想比較」以及「語言如何影響思考模式」息息相關。我曾撰寫過幾篇相關的論文,因此覺得有能力也有責任用比較簡單的語言,對這個問題加以解釋。
先說我的結論:文言文並不適合用來培養邏輯思考和精確表達的能力,教學更多文言文也不利於現代人所需的因果、演繹、歸納等分析能力。
這種結論是基於文言文的語言結構和特性。換句話說,文言文本身不太適合表達複雜的邏輯思維。甚至可以說,文言文的語言結構和習慣,可能會在某些情境下成為思考的障礙。
當然,國文教育的目標或許不僅僅是在於培養邏輯思考和精確表達的能力。這個更大的問題得另外處理。因此,本文沒有要解答國文教育的目標應該是什麼,或者文言文在課程中應該占多少比例?這些問題留給其他的公民討論和教育研究。
相較於西方語言,中國古代文言文的第一個獨特之處,在於無法添加「詞綴」來決定字詞的語法。例如,用大家比較熟悉的英文來做例子。英文中,將詞綴「-s」或「-es」加到名詞後,表示該名詞是可數的。在現代白話文中,也可以加上「們」這個字表示人的複數,或是加上「著」表示時態的現在式。
但是,古代文言文幾乎完全沒有這樣的詞綴,所以很難系統性地表達不同的語法,例如表達時態、數量等等。所以文言文中,不論是動詞的時態(過去發生還是現在發生?)、單複數量詞(是在表達一個人、部分人還是所有人?)時常很需要看前後文脈絡去推測、很難看字的本身來決定。
文言文另一個獨特的地方在於,在確定「詞性」(也就是一個字詞是名詞、動詞、形容詞還是副詞)時,與西方語言和白話文相比,不確定性要來得大得多,更沒有什麼系統性。
大部分時候文言文讀者很難只看一個字本身來確定詞性。例如,英文中看到「-ness」就可以確定這個字是名詞。但文言文卻經常需要依賴前後文,才能推測(甚至還不能「確定」)該字是動詞、名詞還是形容詞。例如,「強」一字在文言文中可以是名詞、動詞,甚至副詞。「女」除了名詞,有時也可以做動詞,例如:「以女女之」。
為什麼文言文會如此獨特呢?一個可能的解釋是,中文的「方塊字」在編排上很難加入系統性的詞綴來表示語法或詞性。雖然中文字中,不同字可以有同一個部首(有些人也認為部首像詞綴),但想想看,要怎麼在「強」、「大」、「壯」、「力」等字中加入同樣的部首(詞綴)來表達它們的詞性或動詞時態呢?幾乎不可能。唯一的解法是「加字」而不是加「詞綴」。
這也是為什麼後來中文在白話過程中,漸漸大量使用「複合詞」(compound words),用「加字」產生兩個字以上的組合詞,來解決文言文中語法和語意都充滿不確定性的問題。例如「強」加字成為「強勢」。
此外,文言文中同一個單字對應的意思過多,難以明確定義,再加上字詞與字詞之間沒有空格區分,甚至沒有標點符號,更放大了缺乏精確性的問題。所以使用中文的人們為了追求語意上的精確性和複雜度,也逐漸加速了複合詞和白話文的發展。
1. 概念模糊、缺乏精確定義
從上述文言文的獨特結構可知,文言文經常缺乏精確和系統性的詞性或語法,再加上同一字可以表示的意思太多,所以非常不利於用來做邏輯思考中必要的「精確定義」。
需要精確定義概念時,中文使用者非得「加字」形成「複合詞」,例如從「強」一字區分得更細,成為「強壯」、「強盛」、「強勢」……等等,這也就從文言文漸漸走向了白話文。
2. 缺乏明確時態和單複數表達,不利於因果、演繹和歸納邏輯
因果分析必然牽涉到時間順序,而字詞缺乏明確時態的文言文,很難有系統地表達需要明確先後時序的因果關係。此外,演繹和歸納邏輯則必然牽涉到全稱命題、特稱命題和單稱命題(也就是要搞清楚你是在表達「所有東西」、「部分的東西」,還是「特定一個東西」)。例如歸納邏輯的表達:看到大部分的天鵝都是白色,因此下一隻看到的天鵝也很可能會是白色。
但文言文的字和文法,卻缺乏明確的單複數變化(加碼一提:文言文還常常沒有明確的可數或不可數名詞區別)。這樣的結構導致難以系統性地表達全稱、特稱和單稱命題,也影響到了演繹和歸納邏輯的發展。
3. 詮釋困難,導致訴諸權威的傾向
上述的獨特結構,已經點出文言文缺乏系統性文法和詞性變化的問題。甚至更神奇的是,古代漢語會用「 聲調變換」(也就是類似於現代漢語的四聲變化),來轉變同一個字的詞性或字詞的意思。這點如果不是熟知聲韻學的學者或中古漢語專家,實在很難知曉某個字在古代文言文中如何變化和詮釋。
這也導致在古文詮釋中,似乎充滿著必須死背起來的權威性解釋。因為字詞和文法結構本身缺乏系統性規則,導致時常只能依賴「專家」的權威解讀。這也代表文言文的語言結構,對讀者的自行分析和詮釋非常不友善。許多時候,讓人有一種只有老師或課本說的算的印象。這正是因為缺乏明確的語言規則所導致。
從以上的論點可以得出結論:文言文的語言結構存在不少先天限制,導致它並不適合用來表達因果、演繹、歸納等分析,或概念的精確定義。
然而,這樣的結論也不代表文言文完全沒有可取之處。其實,文言文擁有一個值得探究的特點,它的模糊語法和語意結構,可能更鼓勵「聯想式思考」(associative thinking)。這種「思考」方式傳統上與邏輯思考對立。或許,有些人之所以認為文言文很「美」並充滿「意境」,就是因為這種聯想式的特質。
希望以上的分析可以讓讀者更加了解,文言文語言結構背後隱含的思考模式。至於國文教育應該強調更多文言文,還是更多白話文(還可以細問是要哪一些類型的白話文)?這就取決於我們身處在什麼社會,以及社會上的每個人希望公民擁有什麼樣的語言思考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