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爆發兩次世界大戰,在無情摧殘破壞之下,傳統社會及價值為之解體,造成人際關係冷漠、疏離,人們對生命的意義不斷產生質疑,否定存在,否定一切,也否定自己,成為「沒有根的一代」或是「失落的一代」,此反映在文學或藝術作品上,可以說充滿了恐懼和絕望。其中,存在主義作品正好切合現代人對現實的不滿、精神生活的苦悶,以及未來將何去何從的迷惘、焦慮、不確定感。
存在主義到了60年代,發展形成人本主義,值得注意的是,在消極之中亦蘊含著積極精神,亦即不斷地找尋自我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以及探索內在情感與外在世界的聯繫。存在主義也深深影響了當代作家,諸如杜斯妥也夫斯基、沙特、卡夫卡、卡繆等,在文學表現方面,採取前衛、抽象、意識流……等實驗性、尖端性手法,造成解讀上的障礙,往往令讀者如墜五里霧中,無法充分掌握作品所欲傳達的思想意涵。日本前衛作家安部公房(あべこうぼう,Kōbō Abe,1924-1993)長篇小說《沙丘之女》於1962年問世,正值存在主義思潮盛行的年代,亦突破傳統小說寫作形式,充滿超現實色彩,刻意架空背景,虛構人物,跟當時其他現代主義作品一樣,試圖探索世人共同的內在,有著意涵晦澀、解讀歧異的特色。
《沙丘之女》敘說的是一宗超乎常理的失蹤案。失蹤者是學校教師仁木順平,31歲,已婚,其貌不揚,個性內向又固執。他請了假,獨自一人去海邊沙地採集昆蟲,特別是頗具代表性的沙漠昆蟲「日本虎甲」,打算製成標本,也希望能發現新物種,在歷史上留名。當他來到荒涼的海邊漁村,時候過晚,經漁村老翁介紹,借宿於沙崖深坑底的小房子;這裡須依賴繩梯出入。此民宿沒水沒電,已住了一位年約30的女子。仁木原以為只住一晚,隔天就離開。詎料,繩梯被村人收走,仁木從此被困在坑底,與沙丘之女一起生活,由村民送來水和食物。他與女人唯一的工作就是日以繼夜地「剷沙」,讓村人運走,以免房子被無孔不入的沙所壓垮,如果完全不去剷沙,到最後甚至漁村會被沙子所掩埋。仁木被視為維持漁村日常運作的一個齒輪,但他不願留在沙丘坑底,不斷尋求脫困卻一再失敗收場。他邀沙丘之女一起逃離,遭到拒絕,說從來沒有人脫逃成功過。
仁木表面妥協,不再抗拒剷沙的工作,女人以為他已落地生根。後來仁木處心積慮,找到脫逃的機會,偏偏身陷流沙,不得不向村民求救,以致尊嚴盡失,被吊回沙坑。他從此忍辱負重,更加謹慎,假裝融入單調無趣的生活,期使村人失去戒心。其間村人一度同意仁木離開,條件是仁木要和沙丘之女在眾人眼前公然作愛,娛樂村民。仁木認為未嘗不可,就把這個當成慶祝離開的小儀式。但沙丘之女對此一變態要求悍然拒絕,把仁木打倒在地。圍觀的村人感到掃興而紛紛散去之後,仁木反而投入沙丘之女的懷抱,融入女人的體內。
漸漸地,仁木不再指望有脫逃的機會,適應了坑底的生活,不但主動分擔家務,且能自得其樂,設置捕捉烏鴉的陷阱。直到春天來臨,並未捕捉到烏鴉,卻意外在陷阱底下發現水源,不必再因缺水而向村人屈服。這時,懷孕的沙丘之女下身染血,被診斷可能是子宮外孕,被村人用車子送去鎮上住院,而之前垂放下來的繩梯留在原處,仁木終於可以爬上繩梯,離開沙坑了。然此時重獲自由的仁木,卻選擇留在圍困已久的沙丘,繼續日常的生活。至於是否還逃亡,以後再作打算吧!
小說中,身陷沙坑的仁木不斷地質疑人生,乃《沙丘之女》主要的內涵語碼(Connotative Code)。首先是全書最鮮明的意象:「剷沙」,被圍困在沙坑底的仁木,和沙丘之女一起生活,日復一日地剷沙,怎麼都剷不完,仁木自問,難道活著就只為了剷沙?如此實在看不出有何意義?猶如「薛西弗斯的神話」,不停地推著一塊巨石上山,到了山頂,巨石又因為自身的重量滾落下來,像這樣,周而復始,不斷地重複。亦如日本民間的「三途川」傳說,比雙親早亡的子女離開陽世以後,於分隔陰陽兩界的河岸堆疊石塔,為父母祈福,但過程中會不斷遭到鬼怪破壞,以致徒勞無功,什麼都成不了,這無疑是地獄般的懲罰。
又,人的存在,在於追尋創造。瑣碎的日常生活,只是無意義的重複。這種灰色的人生,單是想像著自己以外的人擁有紅的、藍的、綠的等灰色以外的顏色,就足以淪入自我厭惡的境地。仁木在沙坑等待的時間,覺得最為難熬,作者如此形容:「時間和風箱的形狀一樣,以深凹的皺摺反覆疊成了好幾層。每一層都必須循著它的摺痕慢慢走,否則就無法前進了。不但如此,每一層皺摺都代表各式各樣的困惑,並且各自握著武器潛伏在側。要和那些困惑據理爭辯,或是視而不見,抑或出手擊潰之後再繼續前行,需要異於常人的努力。」書中還提到,農村青年不耐辛勞與苦悶,不知生命意義而離家出走,家裏的長輩根本找不出任何一項具體的動機,怎麼也想不懂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後來青年終於回歸家鄉,說自己離家的原因為先前再也忍受不了生活,至於忍受不了什麼,依然說不清楚。此後,青年開始工作,然而找不到人生目標,只能繼續無聊的生活。
其次,小說主人翁仁木的職業是教師,對教育工作也提出質疑。他很懷疑灌輸學生「人生的精神支柱」這種教育方式,即是把不存在的東西讓人以為好像存在,此乃悖德之事。而教師縱使讓學生醒悟到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可是經過這番啟發之後,被迫激發出全新的觀點,卻又會感受到不一樣的痛苦。教師憧憬自由,但如石頭般被深埋於河底下,停留原地,一直在激勵別人而不是給自己去尋夢,眼看著學生一年一年地離開,身為教師不免覺得自己像塊破布,身陷孤獨的自虐傾向中,不禁心生嫉妒,痛恨所有自由的行為,不斷告發別人的玩世不羈。
再者,仁木認為人生之中,性是不可或缺的。偏偏性卻帶給他苦悶、不快樂。他以前曾染上淋病,雖然後來檢查的結果都是陰性,依舊疑心自己是否真的已經痊癒,是以行房堅持戴保險套,卻被被妻子譏為「精神上的性病患者」。夫妻之間的性事,相互猜忌,懷疑對方故意敷衍了事。相對於妻子的不和睦,非賢妻良母亦非淫蕩娼妓的沙丘之女則帶給他純粹的性愛,雙方互不耍弄心計,完全出於自願,他和家中的妻子從來不曾體驗過這種感覺。試看作者如此形容性愛,「人類的痙攣重重堆疊之後跨越了數不盡的化石層……恐龍的銳牙與冰河的峭壁紛紛尖叫、狂喜地前進,什麼都無阻擋這具生殖推進器的衝刺……頃刻,扭動身軀絞盡全力,射出魚白的煙火……猛烈迸散的流星群穿過無盡的黑暗……生了鏽的橘色星星……浮沫的合唱……」,此刻他的慾望得到空前的滿足。
安部公房《沙丘之女》就這樣對存在的意義、工作,乃至於性,提出一個又一個質疑與叩問,答案卻宛如飄在風中。
至於透過小說人物之崇尚自由,卻又陷入沙坑遭受禁錮,此一自由與禁錮形成的對立,充滿耐人尋味的象徵意義。
沙丘之女甘於放棄自由,忍受著被禁錮的生活,覺得這樣就已經很好了,仁木對此無法理解。沙丘之女和丈夫帶著孩子去過許多地方,走了好久,再也走不動,停在此地,後來遇到風暴,丈夫和讀中學的女兒遭沙子深埋,她從此留在沙坑生活,不想再離開。沙丘之女甘願失去自由,成為村落的一分子,告訴仁木,就算去到外面也沒什麼事好做,沒事要辦卻到處走,未免太累人了。她又向一心想要逃出沙坑的仁木說,坑內和坑外都一樣,至於別人的事,反正和她不相干。矛盾的是,人們追求安定下來,不用再疲於奔忙,其後卻又往往厭倦不必再走動的自由,如同渴望遠足的孩子因迷路而放聲大哭。仁木認為,存在這世間,總該有更像樣的理由。
仁木先前不告訴他人,僅留一封未寄出的信給妻子,說自己一個人離家幾天。來到偏遠的漁村,表面上雖是捕捉昆蟲,實則是想暫時逃避那些擾人且無謂的責任與義務,不願意接受自己存在的理由。但仁木為了追求自由而遭到禁錮,為此痛苦不堪,無疑是荒謬人生的一大諷刺。不過,最後仁木找到水源,也有了自由脫逃的機會,他這時內心充滿成就感,彷彿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反倒不急於離開沙坑。由於擁有自由的自我,心態不同了,禁錮來自於志願,就不算是禁錮了,自由∕禁錮的對立關係亦隨之打破矣,其所蘊含的象徵意義值得細細去咀嚼品味。
關於存在的意義,雖令人迷惘,甚至絕望,但安部公房《沙丘之女》難得帶來希望,指出未來生活的方向,對於人生境界之提升,有其正面積極的作用。
仁木打算捕捉的日本虎甲,是頗具代表性的沙漠昆蟲,即使處於其他昆蟲無法生存的惡劣環境,依然能活得好好的。牠奇特的飛行路徑,正是一種把要捕獵的小動物從窩巢裡引誘出來的圈套,譬如老鼠、蜥蜴之類,會因此被牠帶往沙漠深處而迷失方向,最後飢渴疲勞致死,這時牠就可以啃食動物的屍體了。如今,仁木在坑底設置捕烏鴉的陷阱,自己亦成為捕捉獵物的虎甲了,或像是開在沙漠中的花,以及住在沙漠裡的昆蟲和野獸,善用自身強大的適應力,避逃到競爭圈之外而得以生存下來,
仁木不放棄希望,陰錯陽差,因設置命名為「希望」的捕鳥陷阱,奇蹟般的發現水源,也重新找到自己的存在價值。此時寒冬已逝,冬眠結束,又是充滿希望的春天,「沙丘之女」懷了孕,雖然子宮外孕,遇到些許麻煩,但終將為原本沒有子女的仁木生下孩子。換言之,不放棄希望,必定有可期待的未來。只是,仁木內心總是矛盾著,心想那種未來的希望,不知是真是假?至於說未來的事,得相信每個人各自的力量,恐怕也只是安慰人的話罷了。
小說的最後,仁木順平已七年以上生死不明,妻子「仁木志乃」正式報案,提出失蹤宣告聲請,家事法院依法判決仁木順平為失蹤人。換言之,仁木來到漁村,無論最後是繼續留在沙坑生活,或是自由離去,他都未再回去原本的家,這可以說是對現實社會的一種諷刺與抗議。
安部公房《沙丘之女》故事荒謬,曾得1962年讀賣文學獎,1964年改編成電影,充滿虛無色彩,榮獲法國坎城影展評審團獎,深受舉世矚目。原著對於人生的質疑、自由之身心靈的追求,以及未來生活的憧憬,具有永恆的藝術價值,於21世紀的今日,依然令苦心探尋人生意義的讀者有所啟發而讚嘆、省思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