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定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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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出獄男子的自白。他不否認自己涉嫌命案,但實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娓娓道來,講述自己與妻子的故事:一支手錶如何牽起邂逅,年輕妻子對家庭的反抗,以及她的生命時間的社會錯置,最後走向精神崩潰。
他訴說著這些過往,但不想過於聲張。他只是同情地看待這一切,看著父權與上層社會的暴力,如何將人們染上暴戾之氣,連同他自己也被捲入其中。他承受,但不是原諒,只是沒有花時間再去追究。
於是故事也由此帶出問題:暴力的惡性循環究竟如何終止?如果生命是一種在時間裡的完成,那麼,剝奪時間不也是相當於剝奪生命?
整部故事裡,暴力及其創傷呈現一種既定又持續進行的狀態。
女主角余素性格叛逆,不斷反抗父親並屢次逃家,因為她從小目睹父親對母親的家暴,母親甚至因此雙腿傷殘。這使她對人際的信任已經破裂,很難再完全恢復。逃家期間,她遇上主角,意外成為人妻。人生經驗尚未開始,就過早被框限於家庭婦女的生活。
許多年後,她進入金融業,在職場裡試圖尋回自己的青春與戀情,卻因為缺乏經驗、涉世未深,而遭到男同事的欺騙。信任這件事,終究又再次對她造成傷害。
一如主角所言:「每天談錢的行業裡究竟有誰跟她真心?」「她的憧憬太慢來,一來就掉進了深淵」並且「幻滅得如此快」。
這種信任感的覆滅,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化解,它已經刻印於她的身心和習性,在日後也都如影隨形。她需要的是理解、正視問題甚至同仇敵愾,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
然而一般人對待曾遭受家暴者時,卻常常會有兩種極端的態度:要麼是「他好可憐,我們應該要同情他」;要麼是「被家暴又如何?他還不是過得好好的?別去想就好了。」一種是過度闡釋,反而將對方當成病患,再次形成某種程度的歧視。一種則是過於漠視暴力及其造成的傷害,甚至在無意間讓暴力得以繼續維繫下去。其結果,往往即是忽視家暴的社會制度根源。
故事裡的父權暴力與金權地位相輔相成。余家是地方派系政客兼大地主,坐擁大筆農田與地產。余家歷代都打女人,因為據說能帶來事業上的好運。余素的幾個兄長,瞧不起女性,從小霸凌她。在她看來,他們完全就是被父親教壞。而她父親余聲濤,資助主角開設鐘錶行,賣主角人情,試圖透過主角來緩解並收編她對父親的反抗。至於他對太太與女兒的長年家暴,他自始至終從沒有給過一句真誠的道歉。
這才使余素更加不以為然,更加看不起余聲濤那種在家暴過後,還想拿錢來收買的恩賜姿態或嘴臉。但主角卻完全沒抓到重點,還認為余素只是嫌錢太髒,並主張錢髒不髒不是問題,大不了拿去銀行換一換,沒必要跟錢過不去。
主角自嘲卑微、軟弱,為求生計只能「依附」金權。然而他卻記得這一切,並清楚地意識到,這些暴力背後的社會根源:在資本主義下,人們的惡性鬥爭所衍生的層層暴力轉嫁——從工作職場、家庭到性別。儘管主角礙於能力沒有反抗,沒有和余家或妻子的外遇男正面衝突,但他也沒有想方設法幫這些暴力予以合理化。
在這個對暴力缺乏反思,有時甚至視其為理所當然的社會,主角的思考方式已算是不容易。而主角對於被暴力纏身的回應,最後也在友人疑問中得到了提醒:時間對你來說那麼重要,那你為什麼會允許時間在你手上停下來?
基本上,我們同意這位友人的說法,因為時間對每個人來說都很重要。然而,生命與時間的「停下來」與否,真的只是個人的問題嗎?
妳的聲音在街頭,就像阿素的聲音在逃家後的暗夜裡,但這些聲音畢竟都只像是吶喊,並不真正代表女性想要擁有的自己。
主角給學生運動成員林重櫻的信中,曾提到上述觀點:這個在男女二元對反的邏輯裡,甚至為反對父權而存在的聲音,並不是女性想要的自己。
然而真的是這樣嗎?我們可能只能回答:是,也不是。基本上,我們很難同意,反抗父權暴力不代表女性的「自己」,或至少自己的一部分。而且如果沒有父權暴力,女性還需要花時間和心力去反對它嗎?但相反地,女性豈又只是為了反抗父權的一種存在?
在勞工研究中也有類似的問題。譬如有些勞工想談的是他的生活、小孩、喜好的酒、支持的球隊,但有時在論述中卻被只侷限於反對資本主義的話語。我們知道,在反資本主義的行動中,勞工絕對是重要的主軸。但同樣,勞工可只是為了反抗資本主義而存在?
如果不是,那就意味著,人們的生命應有多樣的面貌。然而,生命是時間性的存在。但我們的時間排程,卻經常是在資本主義式的規範框架。一如主角提到,他的工作與生活就是「刻不容緩」、「全身繃緊各種發條」:關於創業、關於成家、關於出人頭地。
我們生活在這樣的時間構造裡,必須在不同刻度中,盡力達成被預設的各種期待,於是自身的時間往往被壓縮被剝奪。然而要能夠「成為自己」,卻正好意味著必須要有充足的自己的時間。
於是,我們又將再度繞回自身的生命與時間如何被「停下來」,如何遭到資本主義剝奪的問題。也許當有一日,資本主義及其刻度迴圈終於被破除,被聯合起來的勞工給擊碎,我們得以不再被囚禁,而是有更多可供自身運用的時間與資源,屆時我們才更有可能思索什麼是「真正想要的自己」。
王定國的小說幾乎都是小人物,沒有什麼宏大的敘事。但故事卻見微知著,並以一種綿裡藏針的敘事,探討社會與人心的問題。幾句精練的話語便勾勒出人們內心幽微的情感,就像幾段簡單的音符樂句便直接觸及你的神經。
本作有點像是中年男子的叨絮,自我嘲解,酒吧裡的藍調呢喃,讀來多少有點拖沓。不過故事探究的問題相當深刻。他不直接批判,並且點到為止,預留空間引領我們反思各種習以為常的現象,譬如父權與女性、生命與時間、剝奪與暴力等問題。
有人說,時間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因為每個人每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時。然而真是如此嗎?也許時間本身是,但如果從社會制度與資源條件來探討每個人可支配的時間,那答案可能就不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