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八十五歲的奶奶,蒼白的時間已經一路走到她的膝蓋。時間堆疊在奶奶身上所負的重量,越來越重,而我現在能做的,只是接過來。
奶奶從年輕時代就是個特別愛漂亮、到處遊山玩水的「當時新時代女性」,因此總給人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的感覺。一直到現在,雖然不良於行,她仍非常熱中出門。
在我成長過程中,幾乎每年學校放假,只要她沒有出國玩,年輕的奶奶都會帶我搭火車去南部親戚家玩,看到車上有空位,一定一個箭步衝上去把還是幼稚園的我放到座位上,要我乖乖坐著免得被人擠著。當下車還在半睡半醒間或在路上走不動,她也能連著行李把我一舉揹起來,健步如飛。
到了國小,火車上總會有好心人士馬上讓位給我們這對祖孫,而且一定同時讓兩個座位,甚至下了火車走樓梯、上公車,都會有人幫忙我們提行李。那是個還不會有壞人裝好心,卻把行李一提就跑掉的年代。
國中時期,因為我們都處於「被讓位尷尬時期」,奶奶看起來似老不老、我則是瘦弱得要大不大,仍然有好心人士讓位,這時奶奶卻執意要我坐,她總認為我太瘦小一定站不穩。都國中了怎麼好意思不給奶奶坐,但大家都知道長輩一客氣起來的功力真是難以招架,經過一番「祖孫騎驢」的艱難推讓,當然最後還是請奶奶為顧全我的顏面著想而坐下。
那一年是即將升上高中的暑假,自顧自地下樓梯,忽然發覺總是走在我前面的奶奶怎麼沒在旁邊,該不會她走太快我沒跟上?往前張望看不見她,停下來一回頭,看到一位婆婆在上層樓梯的那端扶著扶手喘氣。蒼白的時間早已沿著髮根往下走,只是在開朗的渲染下被粉飾,而我現在才意識到。行李丟在原地,趕緊三兩步跑上樓梯到奶奶身邊,奶奶笑著說:「要帶給妳台南姑媽的鳳梨酥太重啦!這次是不是買到大盒的怎麼變這麼重。」等她休息一會,我一把將行李提起來要下樓,奶奶緊張地說:「那太重了妳拿不動,我們找人幫忙。」其實一點也不重,再重也沒有我小時候重。這一路我堅持幫忙提行李。在送給姑媽伴手禮時,奶奶向姑媽說:「一路上行李都她提的。她長大了,我拿不動了。」
如今八十五歲的奶奶,蒼白的時間已經一路走到她的膝蓋。不便行走的她,每天仍坐「兩輪賓士」去公園玩。有一次半路遇雨,推著坐賓士的奶奶飛奔回家,那段路程,體會到原來時間不只有速度感,更具有重量。時間堆疊在奶奶身上所負的重量,越來越重,而我現在能做的,只是接過來。
曾刊載於 中時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