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李昂撰寫的《殺夫》問市,用鋒利的筆觸,強行劃破舊時代體制下,暗藏的女性血淚史。隔年(1984),《殺夫》電影版上映,鮮明的性虐待橋段,再次挑戰純樸年代的極限。
近期,因應小說出版40週年,發行全新的典藏版。而國家影視廳中心於今年6月起,推出「她的新電影」主體活動,選映《殺夫》做為主題開幕片,不僅重新數位修復,更將被刪減的多處片段尋回,還原電影原始的樣貌。
筆者在學生時期,由於學系因素,接觸到這部經典。只是青澀的少女,對於性虐、血腥及暴力實在敬謝不敏,無法耐著性子讀完。經歷多年歷練,看過更多大尺度的作品,再讀《殺夫》,沒有當初獵奇的眼光,感受到的是作者寫作技巧之出眾,簡練的文字敘述,即能帶來栩栩如生的畫面感,並讓讀者共感女主角的痛苦遭遇。
以下便分享筆者對《殺夫》原著及改編電影的心得,以及6/8映後講座的內容。倘若尚未讀過《殺夫》,不妨趁這次小說再版,拜讀這部台灣女性文學的重要著作吧!
《殺夫》的創作起源,是李昂於1977年到白先勇家作客時,從《春申舊聞》中知曉上海真實發生的「詹周氏殺夫」事件。這樁駭人聽聞的凶殺案,打破以往「無姦不成殺」的既定印象。女子之所以殺夫,不是受另一名姦夫指使,而是不堪丈夫虐待才慘下毒手。這樣「以自我為本位」的受創婦女悲歌,吸引李昂以成長環境「鹿港」為背景(小說更名為「鹿城」),動筆寫下《殺夫》的故事。
《殺夫》描寫女主角林市年幼失怙,叔叔狠心侵占孤兒寡母的住宅,林市便跟隨母親流落街頭,過著貧瘠挨餓的日子。沒想到林市有次撞見母親被軍人誘姦,「不貞」的母親隨後被親戚處置,不知下落。林市則被叔叔收養,在原本屬於自己的住宅中,為叔叔一家做牛做馬。成年後,林市被隨意許配給大她20多歲的屠夫陳江水,丈夫的打罵、性侵成為林市的日常。直到林市不能再忍受,持刀揮向丈夫…
《殺夫》講述傳統社會不對等的婚姻關係,並書寫女性受困於禮教的眾生相。女性生來只為服務他者,不允許擁有任何自主權,財產、婚配由不得個體決定。女性的慾望亦被壓抑,僅能是無欲無求的「聖女」。林市的母親之所以被引誘,是因為她「餓了」,「餓」是食慾及性慾的雙重飢渴。然而女子主動的索求,不符合禮教下的貞潔觀,於是林市母親受到殘酷的懲罰。
舊時代對女性的束縛,更來自同性的弱弱相殘。身為寡婦的阿罔官,受到嫉妒心驅使(因為林市的呻吟聲,激起她的性渴求),不斷捍衛陳江水的名譽,將林市醜化為需索無度的蕩婦,並強調自己是符合規範的「貞潔烈婦」,成為父權的最佳打手。
陳江水在豬灶拿刀屠宰豬隻,牲畜只有流血的命。在家則用陽具,從柔軟的女體內不斷進出,被迫承受性器的林市,僅能發出豬仔般的嚎啕,下體總被操弄得鮮血直流。利刃與陽具同為一體,皆是男性的權力象徵;林市(女性)如同豬隻,是被恣意宰割的客體。陳江水享受著屠宰及性愛的雙重快感,為了宣示主權,甚至強迫林市到豬灶觀看殺豬,以此警告妻子,若不從便是如同牲畜的下場。
傳統婚姻結構中,女性是被交換的物品。林市被許配給陳江水時,換得的籌碼,是陳江水定期給林家豬肉;林市承受丈夫的性虐,換得的是豬肉果腹;當林市開始抵抗陳江水的索求,陳江水便不提供食物作為懲罰。「以物換物」的權力展演,是舊時代的婚姻圖像。女子脫離家庭無法生存,唯一解方即是臣服父權,用勞動及性愛換取飽足。
在不人道的虐待下,連基本的生理需求都被剝奪的女子,拿起利刃終結丈夫的性命。夫妻的權力關係終於反轉,殘暴的屠夫成了被宰割的牲畜,付出鮮血的代價。這是受暴婦女的終極復仇,她不再是任人操弄的客體,得以重拾權力(利刃),成為自我生命的主體,狠狠報復施暴者(父權)。
1984年,爭議性十足的《殺夫》改編為電影,導演為新浪潮時期的才俊曾壯祥,編劇為長期投入藝文、影視產業的吳念真,並請來香港女星夏文汐主演。
《殺夫》前衛的題材,為當代影壇投下震撼彈。關於電影改編,儘管不符合作者李昂的預期(這點後面的段落會談到),但筆者認為,《殺夫》電影版即使不如原作生猛有力,仍是一部具有影像之美的佳作。片中有著豐富精準的鏡頭語言,以及優異的攝影。主演陣容中,夏文汐瘦削的臉龐,清麗中帶有一絲倔強的眉眼,是飾演女主角林市的不二人選。更能見到現今台灣影視的熟面孔,女配角陳淑芳、楊麗音,皆是深受觀眾喜愛、演技備受肯定的演員。
先來談談筆者認為電影版的遺憾之處。基於時代因素,所有角色說著一口字正腔圓的華語,小說中大量直白的粗話被刪減。亦不能如同原作那樣,赤裸裸地表現性虐與家暴,只能稍加「修飾」。筆者認為相差最多之處,便是林市複雜的心境,沒有成功轉化為影像。在原作中,讓林市崩潰的關鍵,並非陳江水不間斷的家暴,對於「嫁雞隨雞」的傳統女性,疼痛忍一忍就過去了。可是陳江水為了懲罰妻子,刻意不給予食物充飢,更強行剝奪維生機會。於是生理機能無法滿足的女性,在失心瘋之下,給予施虐者致命一擊。電影沒有表現出林市(女性)因受虐,日漸渙散的精神狀態,實屬可惜(李昂女士於映後座談,也提到這部分的改編缺失)。
但電影版依然具有別於原作的絕佳改編。許多小說本就有的元素,到了電影則被反覆強調、放大。原著中,林市母親最後不知所終。電影版改讓林市母親拿刀自盡,年幼的林市見狀,飛奔至母親面前,崩潰地拿起刀。拿刀的林市,自此承襲母親的命運,預言了她的未來。只是一樣是父權的犧牲品,林市母親選擇自我懲罰,林市卻拿刀砍向施虐者反擊。
除此之外,其他細節同樣不斷暗示林市與母親的關聯。林市出嫁時,繼承了母親的舊衣裳,日常中更不時看見母親的身影。母親的形象,是孤寂少女的情感慰藉,亦是象徵一脈相傳的傳統女性宿命。而在小說中,「豬」與女主角的連結,是最重要的隱喻,電影版讓被丈夫性虐的林市,不時擺出如待宰豬隻般的俯臥姿勢,即是用畫面取代文字描寫的影像設計。
最令筆者喜愛的部分,是構圖中「框」的意象,私以為是電影改編的神來之筆。從窗框、門框到框內窺視的雙眼,景色宜人的沿海風光,對比時常處在「框」內的人物,生活在鹿城的男女老少,注定是活在框架(社會規範)的命。林市至廟旁井邊打水,從井口望向深淵的段落,此段是小說原有的情節。傳聞這口井,有位被雇主欺壓、名為「菊娘」的丫環在此自盡。電影透過「井框」的畫面,突顯林市受制於體制的哀愁。從井口到井底的遙遙相望,是被父權侵害的女性,跨越時空的心有靈犀。
筆者另一處欣賞的改編,在於強化了社會地位與權力關係的連結。原作描寫陳江水因屠夫身分,在鄰里間聲望不佳,變相讓林市孤立無援。電影放大這個要素,多處情節表現村民對陳江水的忌憚,深怕屠宰生靈的罪孽牽連己身。陳江水狀似不在意,但眾人看不起的窘境,促使他成為婚姻的霸道掌權者,藉此享受操控他人的快感。
而原著開場誘姦林市母親的軍人,電影改成普通男子。有關軍人一角,則改動到略帶醉意的陳江水返家時,幾名軍人上前,嚇阻他不得輕舉妄動。在映後座談中,李昂女士提到這部分,令她聯想到大島渚的《感官世界》。《感官世界》著名的一幕,即是男主角吉藏與眾多軍人擦肩而過的強烈對比。時空背景是1936年,正是二戰前夕,在軍國主義甚囂塵上的時代,吉藏反其道而行,腦中盤旋的是與阿部定欲仙欲死的性愛。將國家利益拋諸在私人慾望之後,大島渚對軍國主義的反叛展露無疑。
回到《殺夫》,陳江水在家的暴虐,對照在軍人面前的唯唯諾諾。社會地位的低微,使他亟欲抓緊婚姻關係的上位。原作中,林市母親經不起性慾、生理的饑渴,不顧倫理在祠堂內與軍人歡好,是陰性慾望對國族(陽剛)的反抗。
角色部分,李淑楨飾演的無名女孩,是原著沒有的人物。這名與阿市交好、從頭到尾沒有一句台詞的配角,宛如無聲的摩伊賴(Moirai),無形中紡織、牽引女主角的命運。在小女孩指引下,本欲找尋阿罔官的林市,無意間聽到阿罔官與鄰居間的蜚短流長。受到打擊的林市,自此對丈夫的抵抗加深,成了日後將林市推向死亡的關鍵。尾聲,當其他婦女對林市殺夫嗤之以鼻時,小女孩卻默默走到凶宅,若有所思地望向屋內。小女孩既是命運女神,也象徵新世代的女性未來。看著林市遺物的小女孩,會複製上一代的悲劇嗎?或是繼承勇於挑戰父權的基因呢?電影留給觀眾許多遐想空間。
筆者有幸參加國家影視廳中心6/8的場次,請到作者李昂出席映後座談。久聞李昂女士大名,能親自見到本尊,自然是興奮萬分。同時也很好奇,作者對於電影版的看法如何。是感到榮耀無比,還是略有遺憾呢?
儘管講座時間不長,仍是收穫良多。李昂女士比想像中親切健談,沒有大牌文人的架子。以下,筆者便將映後座談的內容,做個簡單的統整分享。由於筆者記憶力有限,盡量呈現座談會的精彩內容。
李昂先是分享小說從連載到出版時的重重阻礙,1980年代的台灣不比今日,社會風氣保守,又處於戒嚴時期。因此《殺夫》的內容,在當代可謂是「驚世駭俗」、「不守婦道」。不只引來社論強烈批判(更有與黨國交好的文人,意圖利用社論,將李昂強行扣上紅帽子),許多讀者寫信痛罵、甚至寄出內褲羞辱,暗指作者與她筆下的主角一樣「不檢點」。
《殺夫》後續的出版同樣面臨打壓,李昂女士分享,多國語言的翻譯版本,都是對方與她洽談版權,才有機會讓這部小說飄洋過海,在世界各地發行。而《殺夫》電影版,則是因為原作獲得聯合報中篇小說首獎,因此政府得予放行,沒有淪落到另一部改編作《暗夜》的命運,被禁止上映。
關於電影,筆下的作品有機會搬上大銀幕,怎能不高興?況且來談版權的,是曾演出胡金銓《俠女》、而後轉型為製片的徐楓,於是李昂女士很爽快地答應了。但實際看到成品時,心中感到的落差卻不小,不是電影不出色,而是與小說意境相差甚遠。然而李昂隨後補充,她明瞭以當時的社會氛圍,在創作面臨種種限制下,不可能將原作內容如實呈現,她認為編導(曾壯祥、吳念真)皆是優秀人才,也已盡了全力改編。
李昂舉了日本電影《感官世界》(愛のコリーダ)、《楢山節考》(ならやまぶしこう)為例,她心目中的《殺夫》改編,該像是這兩部電影那樣,大膽展現性、飢餓與暴力的面向。至於1984年的《殺夫》電影版,因受限於時代,成了攝影非常出色、但頭重腳輕的作品。縱使看完整部電影,仍然難以理解女主角為何殺夫。
李昂也吐槽電影的諸多細節,像是末段林市殺夫後,飢腸轆轆的她,終於能好好吃上一頓飯。李昂笑稱製作電影的人一定沒有挨餓過,真正飢不擇食的人,肯定是狼吞虎嚥,哪會向夏文汐(飾演林市)那般秀氣地吃飯。再者,早年台灣電影受政府限制,不得彰顯社會落後的一面,即使故事背景是農村亦然。於是我們便看到幾乎每一幕出場,都換了一套服裝的女主角,以角色的設定,這根本不可能發生。在那個年代,即便是較為富裕的人家,也很難天天換嶄新的衣裳。
不過,電影仍有帶給李昂女士感動的地方。除了讚賞數位修復版清晰的畫面,完美映現取景地(澎湖)的秀麗風光。此外透過《殺夫》電影版,得以再次見到舊時代的住屋、設備及器皿。李昂認為這即是電影的魔力,能將當下時空的景象,用影像保存。在時隔多年後,依然能藉由電影的放映,讓過往的一切重現。
在觀眾問答的部分,有尚未讀過小說的觀眾詢問,片中「框」與人物視線的構圖,究竟是導演或攝影師的意思,還是原作就有的描寫。李昂雖未正面回答問題,卻提到了她認為電影可惜之處,便是沒有拍出小說中,阿罔官對林市一家的窺視。這是非常重要的一環,代表傳統婦女因慾望被禁錮,所產生的扭曲行徑。窺視他人的性愛,同樣能得到另類的性快感。而林市的生活環境,就處於這樣隨時充滿壓迫感的氛圍。
(寫到這邊,筆者稍微岔開,分享一下個人看法。由於讀過原作,筆者認為「框」的意象是電影版獨有的設計,小說並未特別描寫這點。筆者也認為,電影透過場面調度,營造了林市周遭無處不在的「窺視」。但整體氛圍是克制的,沒有達到作者預期的驚悚效果,筆者能理解李昂女士為何失望)
另外有觀眾提問《殺夫》確切的年代,李昂表示寫作時,她刻意將時代背景模糊。在初步構想中,故事是設定於國民政府遷台前,國共內戰的時期。小說開場,林市母親遭不知名、有著灰色綁腿的軍人誘姦,即是隨著國民政府來台的流兵。電影沿用小說的設計,模糊故事發生的時空。片中出現的幾位軍官,看似日本軍人又不完全像,無法依細節判斷實際的年代。
李昂更透露有人向她表示,渴望將《殺夫》重拍,她當然樂見其發展。目前的影視創作不用受到政府干涉,能露骨地展現小說描繪的性暴力。然而李昂女士也笑道,即使社會風氣比以前開放,現在的影視拍攝卻有不同限制。《殺夫》1984版中,血淋淋的豬隻屠宰、殘害小鴨的情節,換作現代,鐵定引來動保團體抗議。再說,早期台灣的房舍與器皿,例如人工屠宰的豬灶、舊式的菜櫥,如今皆已難尋。若要重拍電影,如何還原台灣早年社會的樣貌,勢必是一大挑戰。
「一部議論紛紛的電影,一部令你震撼的作品。」這是1984年上映時,《殺夫》的電影海報標語。
距離小說出版,40年過去了。《殺夫》早已脫離當年的污名,躍升為台灣女性文學的經典。至於現實中的女性處境呢?我們逐漸脫離被父權壓榨的命運,擁有更多自主權,能在社會上響亮發聲、爭取權益。可是,尚有許多看不見的「性別天花板」需要突破。性騷擾與性侵、第二輪班(The Second Shift)、家暴、就職歧視…看來,性別革命尚未真正成功。
女性依舊需要拿著利刃剷除荊棘,為性別平等開闢康莊大道。因此,《殺夫》這部40年前的著作,至今讀來仍是歷久彌新。關於1984年電影版,即使現今看來尺度不大,少了令人頭皮發麻的震撼,仍是在風聲鶴唳的時代,為台灣電影史寫下新的一章。
最後,就讓我們展望未來。不僅能有忠實呈現《殺夫》原作的電影版出現,更期望女性的「革命」,終有一日能獲得圓滿的成果。
☆ 註記:
《殺夫》修復版海報及映後座談影像,取自於國家影視廳中心官網及臉書。《殺夫》原版海報,取自台灣歷史博物館典藏網。《殺夫》多版書封取自零星網路,《感官世界》、《楢山節考》劇照取自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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