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上週。複雜難解的教改問題,以結果論而言,確實造成三十年的傷害和失落。卻以教育本身無問題,「一切都是國民黨的錯」,一言以蔽之。這樣的回應不禁令人惋惜。而這個想法,也成為本週主題的引子。當這個社會對任何問題都過度簡化,不去深究造成結果的原因。也並未思索別條道路發展的可能性。將一切所發生的事都化約成單一股有的簡略思想、信念。我們將失去了反省的能力,放棄反思的機會,錯過反轉的可能,只剩下流於情緒性的反駁。要得以懷疑固有的意識形態,甚至對自己的理念和決定提出疑問,這需要具備批判思考(critical thinking)的能力。而這卻是在台灣教育中始終欠缺的部分。
回到我們的文化。我們認為乖乖聽話、認真上課,不惹事、不找麻煩,尊師重道,視唸書成績為重中之重,如此才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因此我們並不鼓勵獨立思考,設想若老師在課堂中的教學內容不斷被學生挑戰,這是何等對權力的貶低,又脫序的課堂表現,這樣的學生得到的恐怕只有處罰,和老師的責備及針對吧。在這樣的教育環境中成長,我們成為言聽計從,不敢表現自己和提出自己想法的人。漸漸的,我們也忘記了在很小的時候,我們有權力對所有一切都抱持好奇和懷疑,甚至社會也鼓勵孩子這麼做。但隨著年紀增長,追求真理所需要的對真相懷疑的批判思考能力卻被視作缺點,一種不夠「有禮」的表現。
再看李遠哲的回應,我們可以回憶,現在社會上出現的各種爭議問題,最終是否都只流於政治攻防的口水。國民黨批評民進黨為台灣帶來危險,並且連帶激勵支持者反對所有民進黨提出的想法;民進黨譏諷國民黨為中共同路人,攻擊國民黨是為中共喉舌,並且將情緒煽動制高點,將支持國民黨等於支持共產黨統一台灣劃上等號。那麼問題是,這些過於片面、單面向的主張,難道都是真實的嗎?我們得以用一個概念、定義,就去完整描述一個複雜的現況和群體嗎?
人們總是在不自覺間,急於對一些陌生、初次接觸的事物做出自己的論斷,不斷地想要將因自身處在不熟悉的議題之中產生的急迫感消除,進而可能會因此被他人的定義、社會的刻板印象影響。做出符合所謂理想中多數人(Majority)主導的想法,為特定或少數的族群貼上標籤,開始「標籤化」(Labeling)他人。以自己主觀認定的觀念,將之套用在其他族群上,簡單的分類,快速而又斷裂的認識他人。而在標籤貼上後,對他人產生固定的看法,接著一切行為舉止,在貼標籤者眼中,都符合其標籤的特質和形容。這些觀察的結果又再一次加深自己對他者的想法。如此循環,充滿憎恨又喪失真相的社會就步入惡性循環。令人心亂的隱憂是,多數人並沒有意識到標籤化的存在和傷害,或拒絕承認這對社會有害。更糟糕的是明明有相關概念,卻還主張自己並沒有標籤化的行為,直接忽略自己的標籤化,還反過來將其利用為攻擊的手段和武器。
所以在討論開始前,我們首先要定義標籤化到底是什麼?首先我們先談貼上標籤。標籤用在商場是在物品上記載其基本資訊,藉以讓消費者得以對該商品有初步的認識,並得以了解這項商品是否符合他的需求。例如:去 Uniqlo 購買衣服,消費者得以知道該商品的用料、產地、價格、品名、尺寸等,作為消費與否的參考指標。商品標籤上記載的內容,當然不可能會是錯誤的,絕對是毫無疑問可以代表這項商品的真實訊息。然當我們要用貼標籤的方式,將一個人、一件事,或一整個群體,貼上統一的標籤,並說這個標籤記載的資訊可以完全符合真實,例如:原住民都很會唱歌、很愛喝酒;移工都製造社會麻煩,讓環境變得髒亂;客家人都小氣、摳門;宅男都是胖子而且很臭,這些都是事實嗎?因為我們見到了有這樣的人,所以我們就為該族群貼上標籤,認定只要屬於這個群體的人,各個都是如此。筆者以為這樣的類比,應當能夠清楚感受到貼標籤於人、群體之上,有多麼荒誕而失真。
從上述的舉例,首先,能夠發現一個「標籤化例句公式」:
族群 +(都)+ 刻板印象 = 標籤化
只要有這個公式,人人都可以隨時信手捻來標籤化他人。中國人都沒水準、臺南人都吃很甜、南部都很落後、台北人都很冷漠、英國的食物都很難吃。當然,這些例子都是很明顯的惡意,刻意的醜化和貶低這個族群。不過標籤化卻正是這樣的過程。標籤化即是透過一種公開譴責的身份貶低儀式,使受標籤者接受惡意的自我形象,並藉著儀式,讓這種自我形象成為其主要象徵,進而對於其他大眾而言,該標籤描述的行為和形象藉著儀式而被刻意放大。人們為彼此貼著標籤,標籤=這個人,並且這個印象不會改變,最後被貼上標籤的人也如此認定自己,導致傷害無法復原,跌落挫折的泥沼。
(推薦閱讀:繪本《你很特別》,Max Lucado)
以色列歷史學家尤瓦爾·哈拉瑞(Yuval Harari)撰寫的《人類大歷史》一書中有提到過這個概念。他提到,人類自遠古時代便具有對陌生及未知事物感到恐懼的本能。這是因為在過去的環境中,若錯估風險恐怕會輕易丟失性命。因此人們遭遇不熟悉的人事物時,這樣不穩定的狀態會使人們感到緊張,並不斷對情況進行分析,急於給出結論以達到穩定,來讓大腦安心。除此之外,我們還會將每個人在各自經驗裡得到的結果互相分享、複製,藉此幫助族群裡的其他人不會再次遇上同樣的危險。而這份能力,就是標籤化的源頭。人類善於將事物統整,做出主觀性的詮釋,將這個詮釋擴張到所有與之相關的人事物上,並以此認定這個主觀詮釋就是客觀事實。這是出於本能,為了讓生存的風險降低。但在現代,這個本能卻因此讓人變得盲目。
標籤化有兩個基本元素:刻板印象(Stereotype)、以偏概全(Overgeneralization)。先對群體的一部分人產生一刻板印象,並主觀認定該群體的所有人都有同樣的特徵,一個典型的標籤化就做好了。但這些迫切想要對某一族群定下主觀認知的動機為何?對於陌生人事物的恐懼來自不理解,對他一無所知則難以衡量對自己是否有危害。因此我們就需要盡情地為周遭的一切貼上標籤,減少異己者可能對自己的傷害,將他們隔離起來成為非我族的他者以保護自己。綜觀歷史,精神病患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無論是過去或現在,我們看見外在行為和內在思考與「正常」的多數人不同的人,我們就會認定這個人「有病」,這個有病就是指精神病(或有些人覺得是神經病),並設立了精神病院,來保護(監禁)這些人。將配合社會運作,懂得壓抑自我,成功社會化的多數視為「正常人」;將行為異於常人,有些怪異而照自己想法行事的人視為「非正常」,並將其收容制精神病院。1972 年美國史丹佛大學心理學家,大衛羅森漢恩(David Rosenhan)找來了包含他自己在內八個人進行一項假病人實驗,這八人假扮精神病患,像精神病醫師宣稱他們在耳邊聽見了「砰、砰、砰」的聲音,並且嚴重影響生活,精神科醫師便認定這八人為思覺失調,隨即轉進精神病院。他們八人事先約好,一但進入醫院便不再裝病,並向醫療人員主張自己已經痊癒。沒有想到精神病院的醫療人員卻認為這八人不僅病況未好轉,反倒變得更嚴重,從幻聽到幻想甚至會說謊。直到這八人配合醫院的種種規矩,表現良好才被以「暫時好轉」為由出院。這個研究的結果轟動精神醫學界,許多醫院聯合起來批評羅森漢恩不尊重專業,並公開挑戰要羅森漢恩三個月內再派人到醫院,一定會揪出所有假病人。時限過去,醫院對外稱一共從 193 名病患中抓出 41 名假病人。諷刺的是,羅森漢恩根本一個人也沒有派去。
再舉一個例子,過去知名補教名師呂捷曾在課堂中說過一個笑話為人非議,他說:「芭樂大學的學生和台灣大學的學生出車禍,意義上是不同的。芭樂大學學生出車禍,新聞標題會下:大學生飆車,慘死輪下;台大學生出車禍,新聞標題則會下:國家棟梁殞落。」想當然爾,這番言論被抨擊,認為社會並未如此冷血,更不該以學歷高低區分生命的價值。可在 2016 年曾發生過的育達高中學生自殺事件,網路上的言論卻是「學店生玻璃心碎」、「浪費國家資源,死好。」更多的是包裝在合理之下的不平等對待。文科不如理科,高職不如普通高中,科技大學不如普通大學,私立大學不如國立大學,中字輩不如台政成清交。
以上舉出兩個實例,用來強調在不同的事件上,我們確實經常以對一小部分人的認知套用在一整個群體之上。這樣的化約是如此不公平,且對受標籤化的群體帶來多大的傷害。當然隨著時代演進,如今政治正確風潮正盛,這些十分明顯的類別多數已被列入大眾會「自我審查」而過濾掉範疇。可問題是非受到關注的族群呢?被認為不嚴重的歧視呢?更甚者,經過審查而過濾掉的話語,說到底僅僅不過是沒說出口,而並非想法、觀點已經全數改變。不免令人設想,若看似轉型的社會只是沈默螺旋的產品,小心謹慎的對話,也讓各執想法的極端越發遠離。政治正確,確實幫助受害的群體表面上得到尊重,但根本上是個治標不治本的方式。
政治正確的風氣加上沈默螺旋的現象,可能讓偏差思想趨於極化。因為抱持這類想法的人,一方面擔心提出自己的論點會被大量攻擊,另一方面又認為對話是無益的。最終光譜兩端的聲音再也不會互相傳達。人們歧視的對象,從區域、身份的差異,演變到深入思想當中的偏見。1450、酸民、塔綠班、網軍、中共同路人、小草、青鳥、藍白拖、柯屁、檳榔、藍蛆、綠畜,這些歧視的稱呼,讓對話變得不可能,使得隔閡更甚。火上加油的是,政治人物、網紅、公眾人物為了自己的流量、利益,將這些標籤隨口掛在嘴邊。手握滿滿的標籤,不斷見人就貼,讓粉絲、支持者拍手叫好,一再鼓勵批鬥、械鬥,建立起只要贏得這場鬥爭就能掌握一切讓社會變得更好。貼標籤的感受是令人愉悅的,因為他並不會對認知造成負擔,反倒認知才是從標籤而來。Daniel Dennett 在其作品《Learning and Labeling》裡就提到,標籤的根本是讓抽象無法描述的概念,有一個具體且有型可言傳的解釋。因為人的認知建立,必須依賴已經被歸納的資料,而這些資料的前提是必須要能夠被記錄、言傳和解釋。標籤意味著人們可以透過簡單的詞語,學習並理解複雜的概念,解構、重組,再次依照自己的意念詮釋,進而逐漸形成認知。這個過程是象徵性建立的系統,衍生的產品則讓認知的操作和使用變得可能。而認知也會再次被製作為標籤,以利大腦簡化處理資訊的過程。由 Dennett 的結果可知,標籤化對思想和認知的建立有極大的影響力。
「我們不需要解決問題,只需要解決提出問題的人。」這句話時常被用來作為笑話,但反觀標籤化的現象,難道不為這句話的實體表現嗎?有效地討論才得以解決問題找到真相,標籤化卻截斷了對話的可能。讓人無法自省,不會再次思考,想法越趨極端。如果我們對非我族類他者的認識,都來自主觀的認知而非客觀的事實,那我們在對抗的究竟是腦中的幻想還是真正的實體?最終是否只淪為情緒的抒發,我們需要的只不過是一個可以群起攻之的目標,而非問題的解答和讓社會更好的對策。
過濾泡泡(Filter Bubble)就是在形容這樣的現象。人們會主動過濾掉與自己想法不符的內容,用以把自己保護起來,就像用一個泡泡把自己包住,不去接觸外人以防杜絕所有會讓己不悅或受傷的可能。然而隨著不斷的過濾,漸漸遇到越來越多與自己想法相同的人。乘載同樣理念的泡泡得以相結合,隨著人數的增加,泡泡逐漸成為城牆,對異己者的防守固若金湯,更加阻隔外在的聲音,只允許一種想法在城牆之間不斷迴盪。回聲室(Echo Chamber)也就是我們所熟知的「同溫層」即產生。日本作家大宅壯一曾提出媒體造成的「總白痴化」,其意思為媒體作為守門人,本是要製作優質且正確的內容給閱聽人,但如今卻只服膺於資本方和掌權者。成為傳聲筒並以此眷養著閱聽人,以劣質且未經查證的內容對閱聽人灌食。當我們不會主動懷疑,也不追求真相時,整個社會和世代都變得白痴。這與法蘭克福學派大家 Adorno 提出的文化工業,乃至其後進 Marcuse 「單面向人」更激烈的批判,有異曲同工之妙。當然,媒體的影響力已經不如過去這般強烈,從傳播學關注對象的轉向就可窺之一二。不過同樣的現象卻只是消息來源的轉變而已。過去是大眾媒體,現在則是網紅、社群、公眾明星、政治人物。樂於接受他們的想法且不思考對錯,再大量複製轉發不求回報,我們都成為服膺於他們的工廠生產員。
我們都是大眾的一部分,若是在接收和發表意見及想法的時候,沒有特別留意客觀評斷,就會容易掉入主觀論述的陷阱。要防止標籤化繼續撕裂我們的社會,我們就必須開始著手撕掉標籤。首先,我們必須訓練自己更有自覺的進行「客觀思考」,也就是練習去留意自身的偏見和盲點,進而評斷他人的想法是否屬於主觀的範疇,以此就可以意識到標籤的來源。當我們了解到標籤效應帶來的危害,並且能夠主動開始發現生活中的標籤,就至少能夠提醒自己不要歧視和傷害他人。
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善用標籤化的正向優勢。利用標籤化的運作,為自己和他人貼上正向的標籤。例如:認真向上的人、勤奮好學的人、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等,為不同對象貼上正向的標籤,讓對方和自己都會以正面標籤的理念對待彼此,而收到正向標籤的人也得以成長的越來越接近如標籤所描述的樣子。讓本來危機四伏的環境,進入良善的循環,慢慢降低標籤化造成的傷害。
我們必須了解到標籤化如何阻礙不同聲音之間的對話和交流。並且必須意識到當我們在進行我群劃分和他者攻擊時,我們的目的是什麼?動機是什麼?恨恨、害大、恐懼、排斥,這些都是源自於對對方的不理解,因為不了解、陌生的接觸,讓人感到不安進而隔離對方。但當我們阻隔自己與他人時,對話停止,我們又該如何能夠了解對方。所以破除標籤化,我們不要害怕不同立場的碰撞所造成的衝突,更可以擁抱對話帶來的緊張感,主觀的認為這所有感到抽離的一切都能夠使自己成長。我們需要多嘗試去接觸、去看見、去理解、去對話,標籤化才能慢慢被破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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