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藤周作《我.拋棄了的.女人》:在人與人無法磨滅的互動間,重新找回對道德的信念

2020/07/05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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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拋棄了的.女人》是日本近代的小說家——遠藤周作,於1964年出版的一本長篇小說。帶有宗教和道德等凝重議題的探討,卻具有平易、清新的風格,在當時引起不小的討論。故事背景設在二戰結束後的第三年,描述一個叫做吉岡努的男子和一名名為森田蜜女子間發生的故事。
吉岡努在故事開場的時候,是一個輕浮,對於未來和生活沒有積極抱負的大學生。他和另外一個叫做長島繁男的同窗整日過著空洞的日子,兩人生活規矩極糟,學習心態也十分消極。他們的內心更是時常處於一種空虛的狀態。這種空虛撇開是因為對人生沒有目標的關係外,更是起因於內心對於金錢和性慾的渴求。尤其性慾的衝動更是劇烈,因為金錢可以藉由打工賺取,但要交往一個女朋友卻是一件極困難的事情。
因緣際會下,他遇到一個名為森田蜜的女孩,即故事中的女主角。這個女孩沒有窈窕漂亮的面貌,反而是個又矮又胖的醜女人,手腕上還長著一塊奇怪如同斑點的痣。這使吉岡努失望到了極點,「心想:失算了,失算了……」。但是狡猾的他卻發現這個女子雖然長相醜陋,內心卻非常單純、天真。有著濃厚的同理心與信任感。在得知他本身需要靠打工來賺取學費和生活費的時候,她毫不猶豫拿出自己部分的所得資助吉岡努在約會中的花費,處處替他著想。另外,森田蜜在故事中就像個充滿慈愛之心的「聖女」,只要一看到貧窮陷於困境的人便忍不住大發慈悲的心腸,大方地給予救助。
森田蜜缺少對人心黑暗面的洞察還有容易對人產生惻隱之心的個性,使吉岡努產生利用森田蜜的想法。由於森田蜜是個軟弱的女子,時常擔心自身的行為是否會造成他人的痛苦,因此只要在她面前展現自己痛苦的樣貌和話語,便可使她卸下心防,對他人的要求儘管不願意仍會勉強依順。是故,吉岡努想將自身的性慾發洩在這個女子身上,因為森田蜜對他來說簡直就像是隻溫順而天真的羔羊一般,對他人的話語難以懷疑,對他人強行的需索也難以抵抗。於是……在得逞之後,他便拋棄了這個對他依戀深深的女子,斷絕所有的音訊和往來。
《我.拋棄了的.女人》在設定篇章時,有特別的設計:他並不是用事件來作為切割小說的篇章名稱,而是以敘述的視角來區分。是故,他的目錄裡雖有好幾個部分,但只有兩個命名,分別為「我的手記(一)、(二)……」和「手腕上的痣(一)、(二)……」。只要是在「我的手記(一)、(二)……」的內容便是以男主角的視角來描述,而在「手腕上的痣(一)、(二)……」的內容便是以第三人稱的觀點陳述女主角的點滴。
這樣的手法形成了一個特點,即讀者在閱讀時,可以產生兩個視角來解讀這本小說的寓意,以及內容的細節。另外兩個視角的敘事使人們觀察到同一個事件的兩面效果。至於為什麼用第一人稱的方式表達男主角的所思所看,而女主角要用第三人稱的方式?我想是因為森田蜜在後來的故事內容裡死於一場橫來的車禍,而充滿罪惡的男主角卻依然健在(並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的緣故。
也就是說,這樣的視角反映了兩者的結局。並透過兩者境遇的對比,引發道德上的批判,加上男主角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並非完全採順敘的形式,而是以回憶的方式書寫,不時在一些場景裡參雜後來他對以前經歷事件的看法,使讀者就像是書中的上帝一般,聆聽一個罪人的告解或懺悔。也讓人想起書中修女說過的一句話:
其實當人在痛苦的時候,主也分擔著同樣的苦痛。
這兒的「主」,讓人不經毛骨悚然……因為他說的彷彿就是閱讀小說、窺看人物的讀者。
照著這樣的說法,我們或許會認為吉岡努是一個壞人的代表,表示生活上一種虛偽且自私極點的人士,是社會需要去批評與打壓的惡人。但諷刺的是,或許絕大多數的人在看這本書時,會不經意地發現自己其實更像是書中的吉岡努,只是利用的程度沒有那麼大。而他的許多說詞可能連我們一般人看了都覺得合理。反觀森田蜜的舉止,卻讓我們有點苦惱。因為對我們來說,道德、善意從來無法這麼天真、無私地展現出來。因為我們很少這麼地信任他人。甚至若在現實中遇到這樣的人,可能還會在心底想:雖然利用的人很壞,但遭到利用的那個人也是活該。
這也正是在這本書裡,遠藤周作會想探討宗教、信仰的原因。並在此書裡描寫在許多道德思維中「不經意」展現出來的「做作」與虛偽。這裡面的男主角並不是一個沒有道德觀念、不會感到愧疚的邪惡之人。而是仍然會有道德疑惑,但在最後拋棄正義,倒向自己自私意念的人。只因為在此時做出正確的道德選擇對自己並沒有助益,甚至把自己拉落到更麻煩、糟糕的境地。
遠藤想質疑的是,人們學習道德的內容、規範,是因為道德是良善的?還是因為「道德」符合社會的表演?儘管吉岡努不道德,但在出社會後,仍然可以一路亨通。因為他知道如何利用「道德」來進行表演,和他人合作以及用作自保的手段。反觀一直待人無私與誠懇的森田蜜則是不斷遭人利用,面臨一路的坎坷,輾轉當過土耳其浴室、柏青哥店、低級酒吧的員工。最後被一所大學醫院誤診為感染痲瘋,送入一間與世隔絕的療養院。彷彿除了作為表演,真正的道德其實每個人都害怕。因為人與人之間從來就很難那麼坦承。而許多表現善意的舉止或許不是為了成為更好的人,而更多是為了適應社會。
在書中,療養院被形容得像是一處二戰時期的納粹集中營一般,外人聽了皆競相走避;但對森田蜜來說,這兒彷彿才是最適合她生活的場所……大部分在這座療養院裡的病患們,儘管失去許多事物,卻並沒有感到喪志,他們「並不認為現在的自己,是在被社會遺棄的地方。」雖然此處拒絕了一般社會的幸福快樂,但在這裡人們卻有一種疾病的共同經驗可以使他們同理彼此,互相安慰與承擔,不會感到外面世界的孤獨。
不幸的人之間,彼此會因不幸而結合在一起;在這兒大家分享彼此的痛苦和悲傷……那是一般社會裡見不到的……
山形修女對森田蜜說的這句話既是一種安慰和鼓勵,卻同時也暗暗描述了社會的無情。也是因為這樣的無情,森田蜜即便後來得知自己是誤診的病患,也沒有選擇離開療養院,而是留下來和修女們照顧病患。
小說的末尾,吉岡努順利地娶得美麗的三浦真理子,並認為自己獲得「平凡的幸褔」。或許是出於愧疚和憐憫的心態,讓他想起了在療養院裡曾被他踐踏的森田蜜,於是信手寫了封賀卡寄過去。但回信回來的並不是森田蜜,而是療養院的山形修女。在信中他得知森田蜜在街道上為了保護療養院要販賣的雞蛋,來不及躲掉一輛貨車意外過世了。
這個悲劇再次勾起讀者以及男主角的「憐憫」,但要注意的是,作者似乎就是要批評這樣的「憐憫」,並且指出這樣的「憐憫」並非出自「道德」。因為很多時候,「憐憫」更像是一種表演,哪怕人們確實感到傷心。但表示憐憫或許只是為了讓罪惡感減少的假惺惺。
在修女的信中,提及了關於信仰和森田蜜的重要特質:
我們修女的信念裡有一句是愛德的實踐,從這愛德的實踐中,修女獲得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愛德既不是感傷也不是憐憫……並不是對悲慘的人所產生的臨時性感傷或憐憫,是需要忍耐和努力的行為。而阿蜜(即森田蜜)對於痛苦的人,根本不需要像我們這樣的努力與忍耐,馬上就可以和對方同甘共苦……她在愛德的行為上,絲毫看不出有做作的痕跡。
「做作的痕跡」充斥著在小說裡的眾多情節裡,包含在吉岡努追求三浦真理子的過程裡,也可以發現人為了自己的利益適時地做出跟自己內心想法不一樣的舉止與現象。然而,這些刻意展現的舉止,乍看之下雖是「道德形象」的表現,但實際上卻是出於自私自利的現實心態。那這樣的話,這些刻意展現出來的舉止甚至故意擺弄的心態還能算是道德嗎?恐怕就如同故事裡的男主角一樣,是變質的理念吧。
人和人之間的交往,一定會在他人的人生當中,留下無法磨滅的痕跡。……而那寂寞可能就是從這痕跡而來的吧?……修女所信仰的神,要是真的存在,那麼就是神透過那樣的痕跡跟我們說話吧?
「痕跡」除了是對道德的質疑,也是對信仰以及對「神」的省思。這個主題也正是遠藤幾乎所有的作品中都會出現的痕跡。而對遠藤來說,為何對信仰的省思常常遠比道德來得重要?恐怕是因為他認為人的道德裡如果沒有一種信仰、信念,都將會是做作的展現。只是人們為了適應社會、獲得利益、名譽而服從、利用彼此的規範罷了。一當在某些狀況裡,道德無法幫助自己,道德背後原本欲要建立的良善,也就隨著信仰而陷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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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掌握不住自己靈魂的人,才是真正的落伍者。」 — — 坂口安吾〈何去何從〉(收錄於《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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