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日本文學人間失格和太宰治,直覺的畫面想像應該是黑白色調的吧,即使有色彩也似乎該蒙上一層淺淺的灰,才與那頹敗的氣息相稱。2010年生田斗真主演的電影《人間失格》就是如此。可是,誰說內心荒蕪必然是一片蒼白,而不是絢爛的紅?紅是慶典,是高掛的燈籠;是不顧一切的性愛,是咳出來的血;是口口聲聲說著求死,卻流竄在心底猛烈的生之慾望。今年蜷川實花執導的《人間失格:太宰治與他的3個女人》顛覆了慣常想像,運用她一貫的鮮艷華麗、花團錦簇,重新演繹太宰的人生、情愛、寫作狀態。
一直非常喜歡藝術家、攝影師蜷川實花,多年前她就執導過《惡女花魁》和《惡女羅曼史》,以藝伎和模特文化為主題,拍出非常有她風格的電影。不過這一次的劇本和感官體驗更勝以往,華美的畫面不僅是背景或襯托,更完全主導了整個故事,飽滿的色彩光影流暢地牽引角色和情緒,豐富多變的視覺、音樂和奇想交錯,讓人在觀影當下不斷湧出愉快的驚嘆,直接成為我心目中的2019年度之最,進電影院看了兩次!
電影一開場,詭譎的深紫籠罩暗夜裡的大海,太宰和相約殉情的女子在水中浮沉,一陣浪打來,女子被沖往遠方,滅頂前喊了男人的名字,卻不是太宰治。太宰愣住了,圓月在薄雲中忽隱忽現,透著淡紫色的光暈,他獨自游回岸上,心有餘悸鬆了一口氣:「還以為這次死定了呢。」後來聚會的時候,他拿這件事說嘴開玩笑,逗得一票友人哄堂大笑。女學生在一旁說:「有點失望呢,還以為老師會是更......更痛苦的人。」太宰戲謔而爽朗地笑了,「我是很痛苦啊,非常苦悶。」他將手上那杯酒一乾而盡,「所以我飲酒作樂!」
這就是小栗旬詮釋的太宰治,玩世不恭、四處留情、對誰都溫柔,幾乎看不見他內心的抑鬱陰沉,卻無法迴避他背負的罪過。他喜歡戀愛,將戀愛視為藝術,也為了藝術而戀愛。他和靜子在一起時,無處不盛開著粉嫩鮮花,生生不息的紅粉桃花、梅花、櫻花、玫瑰,超脫現實永不枯萎。他們在聖母瑪利亞面前做愛,神聖、純潔,遺忘了俗世指稱的不倫而獨立。他一直渴望閱讀的靜子日記裡,有少女般豐滿的青春活力,「人類本應為了戀愛和革命而生!」他深受感染,愛得春風滿面,寫出一時洛陽紙貴的《斜陽》:「無盡地對抗古老的道德,像太陽一樣活下去。」
他也和榮富在一起,說著「讓我們抱著必死的覺悟談一場戀愛吧。」初吻之時,兩人身後藤蔓般纏繞、瀑布般傾瀉的綠白黃碎花,預言著日後榮富悖離寡婦之德、發狂似的執著愛戀。這一回,太宰或許並不真的愛她,只是本能地挑逗、回應她的仰慕和親愛。但是當太宰口吐鮮血孤伶伶倒在雪地,隆重的聲樂奏起,一大朵一大朵的白花從宇宙盡頭飄落、幾乎要將他掩埋,也是榮富救起了他,讓他保有最後的氣力完成傳奇性的《人間失格》。雖然,她終究沒能懷有太宰的孩子或作品,她擁有太宰的方式只剩手綁手跳下湍急的嗜人之川,至死不渝。
儘管行為放蕩,但太宰始終是戀家的,嘴上嚷嚷著要挑戰道德,卻仍默默愛著妻兒,時常在妻子美知子面前像大男孩般撒嬌耍賴、想引起她注意,在《斜陽》大賣後回家咕噥著:妳還是不肯稱讚我。其實美知子深知他的才華,後來甚至主動要求他盡情破壞家庭、道德、種種社會束縛,以成就他的文學創作。與友人情人相聚時太宰總是笑,讓大家都圍著他笑,唯有在美知子面前他哭了,而且是因為收到金額高昂的版稅催繳通知——乍看有點滑稽,卻讓人忍不住噗哧一笑,太宰為之落淚的事物竟然這麼俗氣,可這一幕的他特別可愛,原來他沒那麼超脫現實,他也是有家有日常的人。
但他的才華讓他沒能好好過一般人的生活,比起多情,才華更像他的原罪。同為作家的友人一邊喝酒一邊對他說,「再更墮落一點吧,墜入地獄然後繼續寫吧。」長年跟隨的編輯也在大街上斥責他:《斜陽》只是不倫小說。「動筆吧,寫出那本七年前就開始構思的傑作,只有你能寫的、罪孽深重的,《人間失格》。」太宰聽了,氣憤地大步離去,像是惱羞成怒,但也像某種看透人心的抗議:沒有人真正在乎他的幸福,沒有人瞭解書寫對他造成的傷害痛苦,所有人都只是等著看好戲般,等著看一本赤裸裸血淋淋的,非虛構小說。
大步離去的太宰闖入一場熱鬧慶典,路過了手上拿著紙風車的小女孩。紅色的小小紙風車無限複製、放大、層層疊疊,高速旋轉的唰唰聲震耳欲聾;一個個身穿紅外套的孩子咧開嘴笑,明明頂著純真臉龐,笑聲裡卻盡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嘲弄;歡慶的擊鼓聲愈來愈急促、響亮,愈來愈慷慨激昂,像要一鼓作氣衝破太宰的腦袋直上雲霄——碰,幻象瓦解,他瞬間醒了,但經歷過這場燦爛又驚悚的紅,他的日常似乎也跟著崩解了。爾後拋家棄子、自殘自剖創造出的《人間失格》,固然是他心心念念想寫出的傑作,但或許終究是成全了世人窺看的慾望、勝過成全太宰自己。畢竟他半是嘲諷、半是認真地說過,最賣的就是傑作對吧,《斜陽》已經成就了他的文學地位,不必然要掏空自己的生命去完成《人間失格》。總是自殺卻沒死成的他,很可能並不那麼深切渴望死亡。
幾年前蜷川實花曾來台展出,當時看了她的訪談,她說自己喜歡拍攝金魚、偶像、花,是因為他們的美麗夾雜著詭譎,其中有觀者集體慾望的塑造和投射,也有生物性的脆弱和轉瞬即逝。而即使以萬千色彩作為標誌性風格,蜷川實花仍認為,抽去顏色之後,才能看見最真實的東西。將她的攝影信念和這部電影相互對照,恍然明白為何她大膽的瑰麗,能與太宰如此匹配。紅是幽會,是妻子和戀人懷胎的嬰孩;是煙花,是太宰渴求的綻放和萬歲。只不過,眾人想要的,不是理解他活生生孤獨的內心,而是窺探了他的死狀之後,自我滿足的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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