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打算小結一下,陪小孩寫作的這三年來,我對「不想寫不要寫」的一些新的想法。不過這幾天我在讀《自由寫手的故事》時,作者古薇爾提到一群高中生在電影院觀看《辛德勒的名單》,當電影演到納粹朝著一位猶太婦女的頭部開槍,有幾個學生笑了起來的事件──這讓我想起上學期在上課時,也有一個極為類似的情景。這件事我放在心裡,但一直還沒去梳理與思考它。趁著古薇爾喚起了我的記憶,我想要先談一下這件小事。 在〈我想寫,因為我想讓更多人知道〉這篇文章裡,我提到我曾讓小孩看獵殺小海豹的影片。那時候我提到有小孩寫下了小海豹的痛,但我沒提到在觀看影片時,有小孩笑了出來。 當獵人追趕著小海豹,用棍棒用力敲擊小海豹的頭部時,有小孩笑了。當時我正認真的看著影片,一邊補充解釋;所以我聽到笑聲的時候有點不明所以,我問:「有什麼好笑的嗎?」 我這麼一問,本來只是小小的笑聲,頓時變大聲起來。我看了一下小孩,是阿威在笑,還有小怡、小樂。 小樂一邊笑一邊說:「都是他啦!」小樂指著阿威。阿威捧著肚子笑,然後小怡也在笑。我不太明白他們在笑什麼,「影片中有出現什麼好笑的事嗎?」我問。那幾個小孩笑得更大聲了。 雖然也沒有要禁止他們笑,但小孩之間的感染是很快的,再這樣下去搞不好沒辦法專心看影片。我用手勢稍微制止他們,然後說,「剛剛雷光夏的歌就是在講這樣的畫面……」我試著把他們拉回影片。 還好小孩很快就安靜了。阿威一邊忍住笑一邊看影片,其他的小孩則是越來越融入內容。影片放了幾分鐘後我按下暫停,因為我擔心後面的畫面太過血腥。影片暫停之後,阿威說為什麼不繼續放了。 我說後面太血腥,我怕你們會怕,晚上睡不著。阿威說我不怕,繼續放嘛。我則是抓住機會問阿威:「你剛剛在笑什麼?」 阿威露出那種好像做錯事的笑,沒有回答。 「講一下嘛!我又沒有要罵你。我只是很好奇你們為什麼笑?」我說。 小樂說:「我沒有覺得很好笑。我只是因為他們笑,我就忍不住一起笑。」 我看小怡,小怡也沒有回答。 沒有回答也沒有辦法,我並沒有要緊抓著這件事不放。後來我們又讀了詩,然後我請小孩寫些自己想寫的東西。阿威一開始沒有寫,與往常一樣(他幾乎都不寫)。我就跟他聊天,我問他:「你看到小海豹被打的時候,你的感覺是什麼?」 阿威笑著看我:「我覺得很好笑。」 「是什麼讓你覺得很好笑?你不覺得小海豹可能很痛嗎?」我問。 阿威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拿起筆在本子上寫,字歪歪扭扭,而且有漏字。我一開始讀得不順,後來請他唸給我聽── 「他死掉的時候,我覺得很好笑。因為他被打到跳來跳去,就像球一樣。」 「你的意思是那個動作,小海豹好像球一樣跳來跳去,讓你覺得很好笑是嗎?」我說。 阿威點頭。 即使阿威寫下來了,即使阿威點頭。但我還是不太明白他為什麼笑。他真的是因為那個動作而覺得好笑嗎? 這讓我想起另一件事。 有一次,我帶我們家狗狗migu散步,經過隔壁鄰居家時,剛好鄰居家的小黃狗在放風。小黃多半時候是被綁著的,那天牠的小主人剛好放開牠讓牠溜達一下。因為沒料到小黃會在這時候放風,我沒帶migu的牽繩,兩隻素不往來之前又互看不順眼的公狗,一下就追逐狂吠起來。 migu平常很溫馴,但在這種時候完全露出公狗要爭地盤爭位階的本性。migu又大又壯,小黃又瘦又弱,migu追著小黃衝進鄰居家的前院,小黃一邊閃避一邊狂吠,兩隻狗追著繞圈。我怕牠們打架,我衝進院子試著抓住migu,一邊叫鄰居家小男孩抓住牠們家的狗,「保護你們家的狗,讓牠穩定下來。」我對著小男孩喊。 但小男孩只是站在那邊看著,他們家院子裡乘涼的大人也在一旁看著。我抓不住migu,migu又衝過去威嚇小黃,小黃被追到夾著尾巴又害怕又狂叫,亂成一團。然後他們笑了。 「趕快抓住你們家的狗,不然我怕牠會受傷。」因為migu很壯,我真的很怕牠們打架。但他們家大人沒人要理我,也沒人要理他們家的狗;他們在旁邊看,看著自己的狗被欺負,然後在旁邊笑。小孩也跟著笑。 阿威看著小海豹被打的時候笑,我想起這一幕。 ◆ 我跟朋友曾經討論,當人們看到被暴力對待的畫面為什麼會笑?朋友說是因為舒壓。「因為不知道要怎麼辦,所以笑出來。」朋友說。 在《自由寫手的故事》裡,夏勞德替那群觀看辛德勒名單笑出來的高中生辯護:「青少年對暴力麻木不仁時,通常會把笑聲當成一種因應機制。」(夏勞德是作者的學生) 那麼,鄰居家小男孩看著自己家狗狗被追被吼的時候笑出來,是基於類似的原因嗎?那麼,阿威也是這樣嗎? 這是心理學層面的問題,也跟各自的環境背景有關,我無力也無能在這篇文章中處理「他們究竟為什麼笑」。我想分享的是身為一個帶領者或陪伴者,遇到這樣的狀況時,我當下的反應與後續的思考。 事件過後回頭再想,我發現我在當下有點驚訝,可能是因為沒有預料到小孩在暴力的場景會笑出來,這不是我期待的反應。驚訝過後的情緒是「擔心」,擔心什麼?擔心小孩沒有同情心與同理心。 但是,我根本還不曉得小孩為什麼笑。而且小孩為什麼笑,其實有很多可能性。 如果單從阿威寫的──「因為他(小海豹)被打到跳來跳去,就像球一樣」來解讀,這個畫面其實很卡通化,如果這就是阿威接收到與感受到的畫面,那麼確實有點好笑。雖然道德上我們會說不應該取笑別人的慘境,但在看卡通的時候,或是看周星馳電影,我們都笑了。 像《哆啦A夢》裡胖虎揍大雄的畫面,就不讓人想到大雄的痛。 而且,阿威笑就代表他感覺不到小海豹的痛嗎?我們無法確定。但我認為「覺得好笑」跟「感覺到痛」是可能並存的。最近我在複習《料理東西軍》,看著那些豬啊牛啊雞啊章魚啊等高檔「食材」,我一邊覺得殘忍,但又覺得看起來好好吃。 還有另一個思考點。 我前天在浴室打暈一隻蟑螂。我沒有把它打死,我等著看螞蟻會不會把半死不活的蟑螂拖走。結果當我看到螞蟻搬動蟑螂時,蟑螂的觸鬚還在那邊動啊動,我一邊覺得自己有點殘忍,但一邊冷靜的看下去。 有時候我會想,我對待蟑螂是這種的態度,對待小海豹又是另一種態度;對待老鼠是一種態度,對待狗狗又是另一種態度──那麼對待動物有所謂正確或不正確的態度嗎?我這樣寫並不是要說凡事沒有對錯,我並不是要做這樣沒有意義的結論。我想說的是,如果我們看到某些人的某些行為反應,如果我們有一些擔心,比如擔心他不懂得尊重生命,那我們該做的並不是糾正與指責。 在《自由寫手的故事》中,一群高中生因為觀影時笑出來,而被請出電影院;而當這個事件變成新聞焦點之後,「這些青少年怎麼會那麼沒有同情心?」「怎麼會有人嘲笑猶太人的悲慘?」這一類批評的言論在媒體上渲染開來。 並不是說我們該對學生的行為輕描淡寫,而是如果真的重視,那就不該是以批評與指責來對待他們。我覺得帶領者與陪伴者能夠做的,是透過反覆的討論,讓學生越來越清楚自己是怎麼看待生命。如果我們灌輸的是一種看似正確的生命態度,那只是表象而已。 而還有一種可能──有時候我們擔了許多心,我們擔心學生沒有同理心,但其實很有可能他們只是在觀影的時候不專心。我想起我高中時候,老師曾經播放《安妮的日記》,當時我並不了解這部影片的背景,電影開頭的時候我覺得有些沉悶,在暗暗的教室裡我做著自己的事,我根本沒認真看電影。所以我可以猜想,不認真看電影的我如果剛好瞥到某個片段,而那個片段如果剛好戳到我的笑點,那麼很有可能我會在不明脈絡的情況下笑了出來,然後被認為是沒有同情心的人。但其實我不是沒同情心,我只是不專心。 當角色對換,當我是個帶領者與陪伴者,當我面對學生一些不如期待的反應,其實是有可能去放大它的,並且急著找出原因。 現在的我還是不曉得阿威笑出來的原因,但我不急著替原因給出答案。 這個事件的後續是,在某一次能夠談話的機會裡,我跟當初找我去上寫作課的學校老師提起了這件事。F老師說,阿威是一個不太會表達的孩子,有很多事情你請他講或請他寫,他不一定能好好完整表達。我說,那麼阿威能寫出他覺得小海豹被打到跳來跳去,就像球一樣,這樣具體的形容算是很不容易;這是少數他寫在本子上完整的句子,雖然這樣的句子可能會讓別人誤會他沒有感情。 (文中小孩名均為化名)。 延伸閱讀: 不曉得是成功還是失敗的教案 我想寫,因為我想讓更多人知道 更多「不想寫可以不要寫」的寫作課: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