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一邊替我開門,一邊不時低頭與腳邊搖著尾巴的Kiwi低咕碎語。
我先是親切地與他簡略問候了幾句,他的面容這才從幾要龜裂的乾涸裡重獲新生──人與人的交流便像流水般,你澆灌我,我便予以回報,而此刻該屬涓滴細流罷──然有一剎我以為男子要把眼嘴鼻擰出最後一滴水珠似的,斷斷續續幾字滴答冒出嘴外,卻沁著笑意:No-English-不要-英文。
原來我會錯意了,如此自私。
像隻冒犯了老鼠的貓般,身上的汗毛皆要豎起,我趕忙道聲抱歉。
好,好,不說英文。
一種語言的死亡,好比燒掉整間圖書館。—Okoth Okombo
英文作為全世界通用語言,是便利,也同時是變態了的語言殖民嗎?街上,像疊疊樂般一塊又一塊添上的外語補習班招牌,有國語*、英文、日語、西語,色彩斑斕,好不絢爛呀。又是誰抵著我的喉嚨說,你先抽走母語吧:平埔、原住民、閩南、客家、新住民。碰── 嘩啦啦地,都垮了。華麗的敗絮,不勝收。
男子向我伸出手,並指著我肩上的背包──他的好意化解了我的窘境──我便遞給他手上的小提袋。
Cảm ơn,謝謝。
我點著腳尖緊跟在他身後,擔心腳底揉擰過的每一寸草所發出的哀嚎,會打破彼此新建的平和。左手邊是排排亂中有序的熱帶果樹──不是乘方的單一作物──仔細看,可以察覺樹底下(雜)草堆裡,冒出幾株豆子正蜿蜒倚著鐵桿伸懶腰;右手邊則是幾顆中高齡大樹供給無私庇蔭,續往裡邊探,一水藍色貨櫃屋突兀地與木為鄰。咦?這裡怎麼架著竹梯。梯子是靠在樹幹上的。我任由目光一階階往上攀升,躂──躂──在未抵達三層樓高的傘狀樹頂前,橫豎約一坪大的木板叉出樹梢,與目光激迸出花火。
是樹屋耶樹屋!
儘管外觀若粗糙拼湊,但彼刻能親眼見到樹屋──也許要是所有孩子的夢想──於我是三生有幸。男子被我的驚叫聲吸引,停下腳步,僅是對著我笑了笑,便接著往前走推開新一道門──那是一間以鋼筋為主結構,竹節與椰葉為牆為檐的高房。 他指著角落一張床,更向前拂去蚊帳上的灰塵,而後便留我一人在房裡。
待我整理好行李,往房內另個門走出,即見浴廁與後邊的廚餘堆肥,旁有幾棵香蕉樹,尚年幼。而緊連著浴廁是廚房與公共空間,中間有張竹床,外邊則擺了張不很圓的木桌,團團圍坐也能擠上五六人了。就在木圓桌外有一小畦菜圃,身為植物辨識白癡的我,只外圍一圈可愛的小花,幾株辣椒,還有棚架上溜著的百香果花我是認得的。
研究膝下與頷上的植物分神了,三點鐘方向,一聲清澈雞啼驚醒了我的「遊園」。扭扭發酸的脖子,忽感眼角餘光有規律移動的物體,其影婆娑,一淺一深竄入綠葉裙底。一瞧;幾步遠處有一簡單涼亭藏匿於盎然,而男子就歇躺在帆布吊床上,臉面被書本掩住,且愜意地將一腳擱在地板一划一點,像搖船。
右邊還空著一個吊床呢!
我趕緊快步走回房裡,拾起英文版的《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與手機及水壺,甫要關門,卻又折回繫上薄長裙,只因適才在菜圃前邊是忍耐著讓蚊子大軍恣意虐擊的。
輕巧地把一腳跨過吊床,屈身而坐,挪一挪屁股找出這個吊床最舒適的點,接著緩緩躺下,小心別墜入彼得潘的王國了。
現在是要讀書的。
誰知,我才翻了幾面便擱下書本;挨挨擠擠的英文字母,與密密麻麻的蚊子兵卒,使我無法專心。我轉頭一瞥,只見男子無動於衷地歇進一個與我全然不同的世界,其目光似已膠著入文字裡。
受不了了,是該被好奇心溺死的命。
我打開手機裡的翻譯,打上幾句話翻成越南文,粗魯地撕破框限住我的──舊有的價值觀。
男子來自距離這裡很遠的一個海邊村子,辭去工作後在各個友善環境的菜園裡學習,在H這已待上數月,再過幾日便要回家鄉了。
那你幾歲呢?
我50歲了。
真的?
對。
男子仍舊是微笑著,但這次有些許不同。我只能驚異地盯著眼前這位應當與我年紀相仿的男子,想找出任何能捅破謊言的蛛絲馬跡。
難道越南的男人看起來都比較年輕嗎?
我就像大多數人一樣──只肯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不肯去看清事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
在家庭、學校、(封閉)社會的滋養下,我成了國小實驗課裡的蠶寶寶,小心翼翼地被關進衛生紙盒裡,撐過無知「孩子」的揉摸,逃過螞蟻大隊的鯨吞,啃食著毫無選擇的自由;終於,健健康康地我的外型成熟了,再萬無缺失地把每條知識、教條,甚或心計,織入一層又一層的繭裡,把自己從衛生紙盒裡縮水再縮水,等著遙遙無期的蛻變大日。然後,從絲絲密縫處攢光,看這個世界:語言、國家、外貌與心境。
唯有體認繭的本質是虛假的—我們尚活在蛻變狂想曲裡—妳才能離開,才能,毫無成見的愛。
當他望入她的黑眼珠裡,當他看見她的唇邊似笑又止,他明白了整個宇宙之語中最重要的部份──世界上每個人的心都能了解的語言──那就是愛。而 勇氣是了解宇宙之語的基本。 《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
註:Chi的母語為閩南語,所以台灣的國語教育而言對我來說的確是外語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