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二十年前的一個傍晚,當時就讀幼稚園的我正坐在校園門口的座椅上,左顧右盼地等著阿嬤依約來接放學後的我回家,但是我卻在校門口遲遲不見她的身影,幼稚園老師於下班之後只好無奈地陪在我身旁一起等待阿嬤的到來;
然而,一兩個小時過去了,我心情愈發不安地開始啜泣起來,幼稚園老師無論如何安撫我都不見絲毫起效,甚至拿了班級上的各種娃娃給我都沒有用。
在幼稚園老師安撫我的過程中,老師的手機響起來了,是阿嬤通知老師自己正在朋友家打麻將走不開,並且給了幼稚園老師一個地址請帶我過去找她;於是乎,幼稚園老師牽起我的手,帶我到她的私人轎車邊一把將我抱上後車座位,想要親自載我過去。
「乖,別哭了哦~我要帶你去找阿嬤了。」幼稚園老師展現親和之力地對我說,我卻愈發有嚎啕大哭之勢,可能是非常困惑為什麼阿嬤不來親自接我吧?!
突然地,幼稚園老師塞了一個娃娃到我的懷裡,那是一隻穿著太空裝的 Hello Kitty 娃娃,而感覺到有東西蹭到懷裡的我睜眼一看,馬上緊緊地抱著那隻娃娃,頓時也完全停止了哭泣。
幼稚園老師見到終於把我安撫成功,打趣道:「原來你那麼喜歡 Hello Kitty 啊?那是我放在車上的私人收藏喔!」語畢,老師走回到了她的駕駛座。
天啊!我怎麼可能會喜歡 Hello Kitty 呢?但是原本樂於表達自我偏好的自己居然一時語塞,不知為什麼就是說不出任何對此表示否定的話語;
在接下來的車程中,我就這麼靜悄悄地抱著那隻穿著太空裝的 Hello Kitty 娃娃,直到轎車抵達預定地以前都完全不發一語,就連在老師牽著我下車後,我還刻意回頭望了幾眼那隻放回轎車後座上那隻穿著太空穿的 Hello Kitty 太娃娃。
難道我真的喜歡 Hello Kitty 嗎?經過了十幾年來的生活體驗告訴我,我從來沒有喜歡過 Hello Kitty ;那麼難道是我喜歡太空裝的主題 cosplay 嗎?十分顯然地,並沒有。
但是我在通過數年的反思後,才意識到我於那一次看到穿著太空裝的 Hello Kitty 娃娃之前,早在我母親的轎車上就看到過了,而且還是一連六七個不同款式的 Hello Kitty 娃娃把後座塞得滿滿的,因為那是我母親在速食店消費後收藏的麥當勞公仔——而那位幼稚園老師在轎車上給我抱著的 Hello Kitty 太空裝娃娃,與我母親轎車上擺放的一模一樣。
我認為我之所以會因為抱到那隻穿著太空裝的 Hello Kitty 娃娃就停止了哭泣,可能給我安全感的並不是那隻娃娃本身,而是那隻娃娃作為被我意識所掌握的意向對象(noema),使我回憶起了我坐在母親轎車上的感覺;這種我明明是坐在幼稚園老師轎車內,卻能夠透過穿著太空裝的 Hello Kitty 娃娃而有種坐在母親轎車內的錯覺,或許正是奧地利哲學家 艾德蒙・胡塞爾(Edmund G. A. Husserl)所謂的「移情法」(Apperception)。
胡塞爾 在他的著作《純粹現象學通論》的第四章104節中,對於回憶兒時的青春體驗是如此陳述的:“If we recall how yesterday we recalled the youthful experience, the noema "youthful experience" is in itself characterized as a remembrance of the second level.”。按照 胡塞爾 的意思進一步談論,當我回憶起了自己幼稚園時坐在老師轎車內的知覺體驗,是經由我意識的「統覺」(Auffassungen)之意向作用(noetic)驅動,才能讓我重新回憶起此一人生的過往經歷、讓這種曾經的回憶彷彿仍然像在我的面前般栩栩如生地上並且寫下來;
但是這種從我現在的「意向作用——意向對象」此一意向性關係回溯過往的層級關係裡頭,必然會與最原初的真實面貌有所變異;換句話說,我已經不可能確切地回憶起當時坐在幼稚園老師轎車內的真實光景(這是意向性關係的第二個層級),更不可能回憶起我當時坐在老師轎車內之所以感受到安全感,是因為曾經在母親的轎車上也抱過那些 Hello Kitty 太空裝娃娃,才會使得我透過娃娃進而回憶起母親帶給我的情感。(這是意向性關係的第一個層級)
然而,縱使我透過「意向作用——意向對向」此一意向性關係雖然已經不可能真實(wirklichkeit)地做出最原初的顯現,但其存在於我的意識世界內卻是另一種意義下的真實(reellen);
在回憶中蘊含著被我們知覺過(Wahrgenommen Haben)的意向對象,像是幼稚園老師的轎車、穿著太空裝的 Hello Kitty 娃娃,或是整個回憶內容本身,都是被我的意識所再次知覺的體現體(das leibhaftig gegenwärtig );它們經由我的意向作用賦予了嶄新的意義(gifts of meaning),才會使得它們於我的意義世界中的存在價值獲得了突顯(unterstreicht)之可能。
所以,即便我幼稚園時期的此一經歷已經不可能在我意識內如實的還原至最初,甚至隨著時間的流逝會越來越偏離本來的面貌,但是它們卻能夠以另一種被我回憶的方式存在於我的心中,讓這些事物具有另一種真實性感受(sense of reality),但究其根本而言,那種感受不可能是實存上的真實,而是一種觀念上的真實。
關於這點,胡塞爾 在書中的99節是如此描述的:“As features of the ‘ideal’ (Ideellen) so to speak, they are themselves ‘ideal’, and not real.”
總之,「穿著太空裝的Hello Kitty娃娃」對我而言,將永遠注定不可能僅僅只是表面上的客觀意義(bedeutung),而是更有著深層性的主觀意義(sinn),這一切都源於我幼稚園時期的這份生命體驗,它將常常在我的腦海裡魂牽夢縈著——尤其在深夜裡每當我失眠時,遂常常在我的腦海浮現並擾動著我的情緒。
或許 胡塞爾 是對的,我們的「意向作用——意向對象」諸層級的意向性關係,不盡然都是透過我們的主觀意識作為能動方的反思而得來的,也就是說,意向對象並不會被動地由我們的意向作用來認識,意向對象本身也會反饋回我們自身的意識而產生更新一層的意向對象(noemata)——所以,回憶總會在我們不知道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被觸發,不經過我們主觀意志的允許而「呈現」(presentation)在內在世界裏頭,進而撥動著我們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