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瘋人院」到「集體精神分裂」

我們曾經瘋狂

我們開始轉向

我們走向墮落

我們奄奄一息

在當下中國社會，焦慮、浮躁、緊張、冷漠和茫然是大多數人在大多數時間內呈現出的精神狀態，構成了當代中國人的總體精神面貌。不論富貴貧賤，每個中國人都或多或少感到生命的空虛與隱痛，沒有精神的依託。我們在灰暗中一路向前奔去，卻望不見盡頭。在地平線的遠方，不是曙光，而是無盡黑暗中斑駁陸離的霓虹燈。

讓我們回過頭來看看我們的來路。近代以降，當西方列強用堅船利炮強叩國門之時，中國人一如既往地處於麻木與昏昧的狀態之中，那是長期遭受專制統治奴役和愚弄後的一種自然結果，沒有追求、沒有思索、沒有活力、沒有抗爭。西方列強堅船利炮的穿刺大大刺激了一下國民沉睡已久的神經。一些人開始活泛起來，開始吼叫，像魯迅那樣在「鐵屋子裡」呐喊，要把同胞們都喊醒。

「先知」們嘗試著用許多不同的聲音來喊，科學、民主、自由、無政府主義、民族主義、社會主義、三民主義、共產主義等，看什麼調調最有效果，能將國民喚醒，從而激發出他們的力量。最終，不是自由的聲音，而是共產主義宣揚仇恨的聲音占了上風，對動員民眾的效果最好。從而，仇恨的種子在我們心中發芽，迅速擴散。所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在共產主義者看來，中國的落後現狀是「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造成的，中國的首要問題不是改造國民自身的思想意識和素質，而是要「提高階級鬥爭覺悟」，團結起來，推翻「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三座大山。共產主義者勸誘國民將個人在社會中所遭受的壓迫和不幸，歸結為「階級壓迫」，而不是專制制度。共產主義者促使國民將民事糾紛轉化投射為「階級仇恨」。就這樣，中國革命的目標日益遠離自由，個人成為獨斷意志的工具，革命成為以復仇心理為基礎的實現復仇者內心的「正義與公正」的鬥爭。

仇恨使得我們充滿了力量，一種不受約束、不計代價的瘋狂力量，一發而不可收。仇恨讓我們捨棄了最基本的道德準則，「大義」可以滅親。當仇恨消滅了它原先預設的目標後，便沒有了發洩的物件。仇恨必須要有持續不斷的攻擊物件，才能釋放出它的能量，不然就會陷入自我毀滅。所以，我們就有了一場又一場的運動，「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就非常必要。仇恨並不能讓我們分辨是非。仇恨是盲目的，仇恨讓我們看不到自身的缺陷，仇恨從不讓我們反省，仇恨讓我們將自己的不足和失敗統統歸結於外部世界的壓迫和干預。仇恨讓我們失去理智，喪失基本的判斷是非的能力。仇恨非常容易被人利用，而把我們的熱情和力量引向破壞社會秩序和破壞生態環境。「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仇恨只具有破壞性而沒有建設性。仇恨使我們瘋狂，在近30年內，偌大個中國好似一個瘋人院。在這個瘋人院，只有「院長」和少數「壞分子」是清醒的。

然而，沒有物質和能量的支撐，瘋狂不可能無休止下去。仇恨導致的瘋狂席捲中國大地，像龍捲風一樣，極大地毀壞了我們的物質再生產系統。沒有了蛋白質和碳水化合物提供給我們卡路里，瘋狂是難以為繼的。當仇恨及瘋狂的偉大導師歸於天命，撒手西去之時，瘋狂便戛然中止。人們筋疲力盡，無精打采，頹然倒塌在地。既沒了物質食糧，也沒有了精神食糧。在這瘋狂過後的寧靜中，人們開始撫摸舐食累累傷痕，恍然忽覺一夢。美好的理想轉眼變成最無恥的謊言，所有的熱情都已耗盡，青春與年華一去不返，汗水與鮮血成為恥辱。這一切，讓我們徹底的絕望，而不再相信任何關於未來的許諾。

我們向何處去？當實現「共產主義」與「解放全人類」的宏大願景轟然倒塌之後，我們的精神家園何在？自由仍然遠離我們，或者說我們仍然沒有聽從自由的召喚。我們又在偉大的號召下如餓狼般轉身投入爭奪財富的競技中。我們放棄了理想、我們壓抑住內心的渴望，完全聽從物欲的召喚，不擇手段地攝取物質資源。獲得財富成了我們成功的象徵，成為贏得人們羡慕和佩服的關鍵要素。然而，遺憾的是，財富和權力一樣，並不能讓我們得到人們的尊敬，因為在當下的中國，權力和財富與個人品質間表現為反向關係。因而，在當下的中國，無論是財富，還是權力，都不能為中國人提供最終的精神依託。終其所以，物質只是我們空虛的、無可奈何的人生的安慰品。

對自由精神的背棄，與對物欲的屈從，使得我們不堪正視我們惡劣的行為。我們需要為我們惡劣的行為進行辯護，好使我們在欺騙與自我欺騙中把生活繼續下去。如果要對當今中國人的精神狀態做一恰如其分的表述，那麼，我們可以說當今中國人已陷入「集體精神分裂」。這一症狀的主要表現是，人們的行為與言辭、與內心的願望嚴重地分離。假話、大話、空話、套話氾濫成災，每一個人都不可避免。從學校到單位的所有公共場所，人們都必須主動或被動地去說假話、做假事。奇怪的是，好多中國人對之卻習以為常、駕輕就熟，而不會陷入自責和產生嚴重的內心衝突。中國人的「人格面具」如此之多，個個都是「變臉」高手。我們身處其中，可能並不會感到有什麼「了不起」，但如果是一個西方人如此，他肯定會「發瘋」。

就中國人的精神發展歷程來看，中國人的心靈還從來沒有得到自由的很好引導，沒有聽從自由的召喚。自由是人類精神的根本，是人類心靈最真心的渴望，是最終能讓人類心緒安寧的家園。然而，中國人對自由的渴望千百年來長期被壓抑在心靈的最深處，讓位於榮華富貴與苟且偷生。中國人的心智結構是如此的不成熟，尚未樹立起完全自由獨立之人格。一般中國人如若不依附於一個強大力量，依附於強權，他會感到極度缺乏自信，像一隻沒有主人的狗一樣茫然所失。在中國人經歷了從麻木轉向瘋狂，繼之由瘋狂陷入精神分裂之後，中國人的精神世界是如此地貧瘠。以至於我們只能夠生產出一些文化垃圾。這些文化垃圾給我們展現的無非是感官的刺激、叫喊和呻吟。這不會讓我們使我們內心平和，只會更加狂躁。中國空有龐大的身軀，卻奄奄一息，氣若遊絲。不知是否還有轉世還陽，真氣充盈的機會？

2007年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