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學字】畫字的小孩，問字的小孩

朋友請我帶臺東暖暖蛇共學團的文字課時，我幾乎沒有太多猶豫。小孩究竟是怎麼學會寫字的？要怎麼讓小孩學會寫字？這對我來說都是謎，尤其是共學團那些4-6歲的孩子，幾乎沒上過學，所以我正好可以「見證」人是怎麼學會寫字的！想起來就很興奮，但又很緊張──他們會想要學寫字嗎？他們會不會不想學？他們會不會很想學？然後我要怎麼教？要從哪裡開始？

我思考的第一件事是：人是怎麼開始寫字的？

人想要寫字，應該是想要把某件事「記錄」下來，所以一開始的字像「畫」。我們看小孩的發展，在他們還不會寫字之前，他們就會「畫」，因為這是非常直觀與直覺的事，他們把自己看到的畫出來，把自己腦海裡想的事畫出來。於是我想，注音符號應該不是學字最重要的事吧？

這當然不是說注音符號一無所用，懂得注音符號日後可以查字典，但懂得羅馬拼音也可以查字典，那些符號的目的在拼音。但如果我們要學的文字就是我們的日常用語，那麼學會拼音可能不是最重要的事。

所以我想，關於學字這件事，「認」「字」本身才是重要的。那要從什麼字開始？要先學什麼字呢？

老實說我一開始沒有頭緒，我唯一確定的只有，我想先帶他們認識圖像化的字。我想先讓他們知道漢字很多都是圖像的變形。但是圖像化的字很多，要先挑哪些字呢？

我翻著林西莉的《漢字的故事》以及唐諾的《文字的故事》，然後，我看到了這兩個字──

我一看到就笑出來，好生動的字啊！是「尿」跟「屎」耶！如果我畫這兩個字，小孩應該能猜得到吧！如果他們能感覺字其實就是畫，應該會覺得字很有趣？而且他們不是很愛「大便」嗎？但我這麼想的同時心裡又想，一開始就教屎啊尿啊的好嗎？他們會不會整節課都在那邊屎尿？

不過，不試試看也不曉得。於是，我決定第一堂課就從這兩個字開始。

一開始的算盤是這樣的：從「屎、尿」出去的字，還有「糞」。有糞就有「米」「田」「共」，有「大」「小」「便」；然後，米可以連到「田」，田可以連到「水」，共可以連到「手」，這些字剛好都能以圖像呈現。我還放進了我的名字：「廖」跟「瞇」、「目」跟「迷」。

這些字並不是要他們都學會寫，只是跟小孩分享這些字的故事──這個字為什麼長這個樣子？那個字為什麼長那個樣子？我打算在第一堂課來說說文字的故事。當然不是每個字都說，能說幾個就幾個。

最後我還放進了「開」「學」。因為在上課的前一天，我去參加了暖暖蛇小孩的「開學」。我想著，或許我們可以從生活裡的字開始認。我查了一下開學的古字，發現這兩個字也可以用圖畫來表現──「開」是用手去推開門，而「學」是有小孩在房子裡學著用手做事──我想用這兩個字來鼓勵小孩，在開學的第一天，「打開」「學習」之門。

想了很多，我還想了這些字的故事的順序。但小孩的反應究竟會怎麼樣呢？他們會覺得很有趣？還是很無聊呢？

終於到了上課的那一天。當天有個狀況是我沒有預料到的──文字課是在下午，而早上有煮食課，小孩邊煮邊玩的結果，等到最後一個小孩的蛋餅煎完，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半。大人們一邊收拾一邊吃午餐，結束的時候已經快一點半，文字課就快要開始了。

這時我發現自己有點想睡覺，啊，那小孩會不會也想要睡覺呢？他們現在在玩，看起來精神還不錯，但會不會等一下就想睡覺呢？有些小孩好像午餐沒吃幾口，等一下會不會肚子餓呢？而且，他們現在玩得正起勁，他們能夠被call回來上課嗎？我腦袋裡轉著好幾種無法順利上課的情況。哈，為什麼我那麼怕小孩不想上課呢？

一點半到了。我先請小孩擦黑板，搬桌椅，總之就是先一起整理上課的場地。共學團有六個小孩，而學齡前的小小孩也在現場。兩歲的小女孩看到六歲的姐姐在擦黑板，嚷著「我也要擦」，姐姐不給她擦，妹妹就啊啊的哭，兩個人搶抹布。後來四歲的弟弟進來教室，發現黑板已經都被大家擦乾淨了，就哭著也要擦黑板（大家都好愛擦黑板啊！）。

弟弟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願意進來上課，這時我發現共學有個超大的優點──如果小孩還不想上課，有可以在旁陪伴的大人。於是朋友陪著還在哭的弟弟，理解他的情緒，而我就開始先上課了（喔喔終於要上課了）。

我問小孩，你們有人會寫字嗎？有的小孩說會，會一點點；有的小孩說不會，可是會一兩個字。我說，那請你們把會寫的字，寫在黑板上好嗎？小茶跟小喣去過幼稚園，她們已經會寫一些字了。四歲的小羽學姐姐們寫的字，寫了三個字。小尋與妞妞則是沒去過幼稚園，但她們也「寫」了一些字。小孩都寫好後，我請他們分享自己寫的字。

小茶跟小喣寫了「大、中、小、水、火、公、一、二、三、田……」其中，小喣寫了「申」，她唸到這個字的時候，唸「車」，但她似乎有點不確定。她看著「申」說：「我想寫車，可是我不確定車怎麼寫。」小羽則是在兩個姐姐寫的字的下方，寫了「火」、「小」、「申」。

小尋寫了「田」，以及兩個有很多橫槓，中間加一豎的字。我問小尋：「你寫的字是什麼？」小尋有點害羞的搖頭。我心裡想，她寫了「田」，但她不知道那個字是田嗎？還是她看過這個字，但她不知道它叫什麼？還是她只是在畫格子？

小尋搖頭，我在想她是不是不好意思說。我說沒關係，你就把你心裡想的講出來，你寫這些字想要代表的是什麼？但小尋還是搖頭。我就想，或許她只是在寫「很像字」的符號，但並沒有給它意義。

接著是妞妞的字。妞妞指著一個像是有裂痕的蛋，說：「這是蛋。」我一看到這個字感到好驚喜，這不就是寫字的開始嗎？

我把妞妞的「蛋」圈起來。我說：「這個字很像古時候的人寫的字。妞妞畫了一個蛋來表示蛋，古人寫的字一開始也是這樣喔，用畫來表示。」

小孩畫出了自己發明的字，我想，那麼屎尿應該可以準備出現了。我把屎尿那兩個古字畫在黑板上。我說，你們看看這兩個字，看起來像什麼？

「像樹枝。」有小孩說。

我給提示，「這兩個字代表的是人類兩個動作。」但小孩還是猜不出來。我用紅色粉筆把人字的輪廓描出來，「你們覺得紅色的部分像什麼？」

小孩盯著字看。突然小羽說：「像人！」

我說對耶，那個紅色的部分，是不是很像人的側面，然後手臂下垂這樣？我一邊說，一邊把動作擺出來，「你們看，是不是像這樣？」小孩點頭。

「好，那你們再看一次這兩個字，你們覺得這兩個人在幹嘛？」我特別指著比較好認的那個「屎」字。這時小羽說：「他好像在大便。」

我說喔喔答對了，那個字看起來就像是人在大便對嗎？那另一個字呢？另一個字在幹嘛？小孩說：「尿尿。」

小孩猜出大便跟尿尿了，這時我把「屎」跟「尿」這兩個字寫在旁邊，我說，「那兩個字後來就變成『屎』跟『尿』了。一個是大便的意思，一個是尿尿的意思。」我說，所以古時候的字一開始是像畫圖，後來才變成我們現在看到的字。

說完這些之後，我打開我的字盒子。我準備了一個字盒子，把今天想跟他們分享的字的故事都放在裡面。首先我拿出「屎」跟「尿」的古字，但當我拿出「糞」的古字，正準備跟他們說這個字的故事時，小茶說：「我有點累，可以休息嗎？」

小茶說完就去趴在椅子上。這時其他的小孩呈鳥獸散狀，小尋、小喣和小羽跑去準備他們寫字用的工具，有人把紙夾在板子上，有人削鉛筆。妞妞則是站在一旁看他們在做什麼。

所以小孩並不像我以為的對尿尿、大便和糞那麼有反應耶……他們看起來好像要各做各的事了，如果我繼續照著我準備的字的故事來講，他們會不會一個一個跑掉呢？我心裡想，得改變策略。從上午的煮食課我發現一件事：不能只讓小孩聽，得讓小孩有些什麼做，才能集中他們的注意力。

於是我把一堆「現代字」平擺在地上，接著拿出「目」的古字，其實就是眼睛的符號，我拿著那個字問他們，「你們看這個字，你們覺得它像這裡面的哪一個字？」

我選「目」這個字，是因為我覺得它最好認。但很有趣，小孩連續選了幾個字，都沒有選到「目」，不曉得他們是用什麼來判斷？更有趣的是，有好幾個小孩都選了「共」這個字，「我覺得這個字最像。」忘了是哪個小孩說。

最後我把「目」字挑出來，「你們有看過這個字嗎？」有小孩說沒有，有個小孩是那是「日」。我說，「這是『目』，是眼睛的意思，你們不覺得它長得跟我剛剛拿的那個眼睛的符號很像嗎？」

我看小孩的表情，小孩好像並不那麼覺得。

後來我發現，小孩對象形的字與現代的字，他們似乎還不太能發現這兩種字之間的連結。我的意思是，他們可以「感覺」象形的字的「像什麼」或「在幹嘛」，但是要對應到現代的字，好像有點難度。我正想著那麼接下來該怎麼帶的時候，小喣看著那些擺在地上的字，說：「這些字可不可以連起來？」

我說可以喔，這裡有「大」「人」，也有「大」「便」，也有「小」「便」；我一邊說，一邊把字擺給她看。小喣看著那些字，拿了「大」「人」這兩個字，說：「我要寫這兩個字。」說完她又看著那堆字，「有沒有『小孩』？」

啊，我原本就想，在介紹完字的故事後，請小孩挑他們想要寫的字，寫在紙上剪起來，這就是他們學到的字，然後請他們收到自己的字盒子裡去（這樣他們字盒子裡的字就會越來越多）。但我原本想的是介紹完故事再請他們寫，現在竟然有小孩自己想要寫了，而且，她還主動問了自己想要會的字。

「有『小』，可是沒有『孩』。我寫在黑板上給你看。」我說。

小喣看著我寫在黑板的「孩」字，一筆一畫照著寫。「小孩的孩，孩子的孩，都是這個字。」我並沒有特別說「孩」字的故事，不過，有什麼關係呢？

可能是受到小喣寫字的影響，妞妞說，「我也想寫。」我說那你挑一個你想要學的字，我來告訴你那個字的故事。

妞妞挑了「學」。

「學」是裡面筆畫最多的字。對一個還不會寫字的小孩來說，我在想會不會太難？不過有什麼關係？我對妞妞說，「你選了一個很棒的字耶（其實對我來說每個字都很棒），這個字是『學』，學習的學，共學的學。」

接著我把這個字的古字畫在黑板上，「有小孩在一個屋簷下，學著用手去做東西，或學寫字，」我一邊說，一邊把代表小孩的子畫出來，把代表屋簷的宀畫出來，把上面的兩隻手跟裡面的爻畫出來，「就像你們在這個共學基地學寫字一樣。」

妞妞聽到我說這個字很棒，好像很開心。她把學這個字接過去，拿了一張紙，照著畫。妞妞第一次畫的「學」，少了下面的「子」。我說啊，下面的小孩好像不見了？我把學裡面的子指給妞妞看，問她想要再寫一次嗎？妞妞說好。於是妞妞寫了第二個「學」，已經像是「學」了。

我發現筆畫多寡，並不是小孩決定要不要學寫那個字的原因，因為後來小尋也挑了「學」字來寫。小尋寫字的狀態跟妞妞很類似，她們的字都寫得很大，像是把字的形狀畫出來。她們還有一個共通點──小尋說，「我不會寫學裡面的XX，我只會寫十字。」後來我看妞妞的字也是這樣，妞妞的學也是兩個十字。

這是一個神奇的發現。我在想，是因為她們的手還不能控制線條的方向嗎？

妞妞後來又挑了「共、人、目」來寫；小尋挑了「迷、尿、男、人、田、學、共」來寫。妞妞和小尋是剛開始學寫字的小孩，她們寫每一個字的過程，都是一個故事。

小孩學寫字像是連環反應。小喣看著他們寫「學」，就拿了「學」也要寫。小喣寫的「學」我忘了特別看，我忘記裡頭是爻還是兩個十字。小喣寫了學後，問我：「ㄗˋ怎麼寫？」我一開始以為她問的是「字」，後來小喣說：「我想寫『自學』」，我才知道她問的是自己的自。

我把「自」寫在黑板上，我說，這是自己的自。「還有另外一個字跟『自』長得有點像喔……」小喣說是「白」嗎？我說對。我一邊說，一邊把白寫在黑板上。小喣繼續看著「自」，她說，「我知道還有個字跟它長很像……」，她走到黑板前，在自的下面寫了「目」。我問這是什麼字？小喣說不知道，但她剛剛有看到很像的字。

小孩學寫字，一開始像是畫字，他們還在學著控制握住鉛筆的手，努力想把自己看到的字畫出來，線條歪歪扭扭，但對他們來說都是字。

這是一個文字的世界，這個文字的世界，將漸漸與他生活的世界重疊。

然後漸漸，當他們的字認得越來越多之後，他們的眼睛不斷的掃描，逼逼，對照著眼睛前面和腦袋裡面的字，「這是什麼字？」「這個字我認得……」「這個字我不認得，但好像有看過……」

才短短一堂課，小孩學寫字的故事，卻怎麼也寫不完，而我還來不及寫到那些因為沒有擦到黑板，或因為想睡覺乏了的小孩。第一堂文字課，有三個小孩在同伴都跑去玩的時候，仍然從地板上挑了自己想寫的字，慢慢的寫跟畫，收進自己的字盒子裡。雖然過程中小喣說：「為什麼有人可以跑去玩？」

但在下課之前，我還是把小孩都call回來了，因為我說要送他們禮物。這個禮物不是獎賞，也不是賄絡，而是真心的祝福。我把小孩們的名字，一個字一個字寫在紙上。我說，我寫了你們的名字，送給你們，你們可以收在自己的字盒子裡。

小孩聽著我唸他們的名字，滿心期待的收下自己的名字。還沒有輪到的小孩說，「換我了嗎？」雖然只是薄薄一張紙，雖然只是幾個字，但小孩似乎能感受到這幾個字的重量。

我另外給小孩他們名字的字條，讓他們可以貼在自己的字盒子上。那個因為沒擦到黑板而沒上課的波波，要我幫忙他把名字貼在他的盒子上，我們一起貼上去後，波波突然有點生氣。

波波說，「我又看不懂我的名字，貼上去有什麼用？」
我說，你常常看，就認得這是你的名字啦。

波波又說，「可是其他人又看不懂……」

「所以我們才要上課啊，」我說，「下一堂課，我會教大家認識自己的名字，還有同學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