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生物學有一種觀點,認為人的行為既不是由個體,也不是由群體,而是由遺傳基因所支配的。人,包括所有的有機體不過是基因衍化的手段與工具而已,所謂「人是基因的載體」。這個觀點貌似能解釋人的「利己」、「養育」和「利他」行為,其目的都是為了使得基因能夠衍化下去。
這個立論非常有趣,但過於偏頗。我還是相信個體層面選擇的優先性,也重視群體選擇的重要性。我寧願認為,「人是文化的載體」。社會生物學雖然能解釋人的一些共同行為,但卻不能解釋不同群體的行為差異。
從系統論的角度來看,文化是一個具有自我生長與調節機能的多層次結構的大系統。從裡到外,文化可分為價值體系,這是最核心的部分,再者是習慣與制度層面,最外面是物質生產層面,包括認知能力和技術手段等內容。價值決定了制度,制度又決定了物質生產的水準。反過來,物質層面對制度,制度對價值體系也會產生作用。在文化的變遷和發展過程中,層次越深的部分,穩定性越高。另一方面,承載某一文化的群落越大,穩定性也越高。
文化的作用在於滿足人的需求。人的需求可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與所有動物相同有為滿足生理要求的物質性需要;第二個層次是與社會性動物相同的為實現相互交往的社會性需求;第三個層次是人所獨有的為追求永恆的個人獨立性需求。這是人的最高要求,是將人與動物區別開來的根本標誌。文化的發展便表現于文化在滿足人的這三個方面需要上是否得以增長。其中人的獨立性需要的滿足最為重要。文化發展的動力來自於滿足人的需求,而文化的發展是通過人的創造性活動來達到的。文化中的人能夠進行創造性活動的可能性來自於兩個管道:一是獲得超驗性啟示;二是對其他文化的吸收。文化通過人的繁衍而傳承。一種文化模式一旦形成,就具有一種為保存價值根本而尋求發展的內在本能。通過人的傳承,一種文化得以持續;通過該文化群落中人的創新,一種文化得以發展以適應不斷變化的外部環境,包括自然環境的變遷和其他文化的影響或衝擊。價值體系是文化延續與發展的標誌。當一個群落的價值體系為了適應外部環境的變化而不得不發生根本性變化後,就標誌著原有的文化消亡,新的文化誕生。當然,原有文化中的一些內容還會保存延續下去,但是已不是核心內容了。中國文化的價值根本是「分親疏,定貴賤」。而西方文化的價值根本是「自由與平等」。西方文化能很好地滿足個人獨立性需要,而中國文化則在滿足個人獨立性需求方面較差。
在文化的傳承與發展過程中,知識份子與民眾有所區別。一般說來,民眾只是承載文化,並不創新文化。而且僅僅是通過在日常生活中習得傳統的價值體系和行為模式。如在祭祀、婚嫁、葬禮、家庭生活、日常起居、人際交往中習得。如果我們將文化群落看成一個有機體,那麼民眾位於此有機體的本能層面。缺乏自覺意識,只具有潛在意識。所謂「百姓日用而不知」。但民眾卻是文化傳承的主體,力量非常強大,具有保存固有,對其他價值與行為模式的巨大排異反應。
而知識份子則具有自覺意識。所謂知識份子,從根本上而言,就是對文化中的價值體系有著強烈關懷的一個群體。他們起著維繫、解釋、傳播或創新價值觀念的作用。知識份子除了從在日常生活中習得傳統的價值體系和行為模式外,還能通過學習與思辨,來增強對價值體系的瞭解,對其進行系統化,對價值體系進行合理化解釋與維護。或者通過超驗的啟示或從其他文化中習得新知識,創建或引入新的價值觀、新的制度或技術手段以促進文化系統的發展。新的價值觀可能與原有價值體系相容,也可能完全不相容。如儒家思想能相容佛教,而不能相容基督教。
當一種文化遭受到外來文化的衝擊或影響時,文化系統會經歷一個調整過程。一般而言,這種調整最初從物質層面始、引入新的技術手段,然後要求制度的變遷,最終會要求價值體系進行調整,是一個遞進的過程。群體越大,這個遞進過程的滯後性越長。群體越小,延遲時間越短甚至可同時進行。這個與資訊傳播與回饋機制有關。群體越大,邊界表面相對於體積的密度越小,新的價值的傳播越深入,衰減就越大,不能貫通。並且新的價值還有可能被原有價值所異化或寄居。如果系統與外部環境接觸的邊界越少,新的價值的傳播越困難。反之,如果系統內部有通往外部環境的通道,傳播越容易。
因而,大的群落,其承載的文化不易被外部力量所改移。而小的群體,所承載的文化就容易被外部力量所改移。小的群體,可以在外部力量的維持和控制下,通過建立新的制度來改移價值體系。但大的群落,不能依靠外部力量來建立新的體制,從而改變價值體系。只能在舊的體制下,通過改變大多數人的價值體系,建立新的價值觀,不斷削弱舊制度對新價值傳播的阻力,最終將舊制度逐步推移到以新的價值觀為基礎。
在大的群體中,如中國,知識份子引入的新的價值觀最終必須要得到民眾的認同才能根植于文化系統中。當一個群落的價值體系最終發生根本性變化後,就標誌著原有的文化消亡,新的文化誕生。原有文化中的一些內容雖然還會保存延續下去,但是已不是核心內容了。在舊的價值不能相容先進的價值的情況下,如果不放棄舊的價值,就會始終會落後於其他群落。
顧炎武將文化傳統的消亡稱之為「亡天下」,他寧願「亡國」也不願「亡天下」。今日之世界,普世價值的先進性無可置疑,而中國的傳統文化也無法相容普世價值。相反,普世價值能相容中國的傳統價值。所以,中國人這個群體,作為一個統一的政治共同體,獲得發展要比傳承文化傳統更重要。但中國人要消除「分親疏,定貴賤」的根本價值,樹立並踐行自由平等的價值是很困難的一件事。因襲相傳的慣性與舊制度的強化作用很大,但不能因此而放棄。
2011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