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後你會回家嗎?」
「不會,我要留在臺北工作。」
每年面臨畢業季,從人們的對話裡彷彿能夠具像化地看見,來自都市強大的拉力是如何將來自「相對郊區」的年輕人拔地而起,在空中拉出一道道看不見的拋物線,最後再牢牢地嵌入甚至和自己一點關係也談不上的土地。由於人口移動是動態的過程,並且在世代交替間不斷延續著,像是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在越來越密集的同時,不免產生了社會的摩擦與斷裂。
這當中的裂痕出在哪裡?都市裡的人們能夠依靠的又是什麼呢?
在「文化」裡找回自己真正的樣子
探訪台東成功鎮的都歷部落,因緣際會下認識了回鄉十幾年的筱帆姊,從她的分享中我看見了不一樣的答案。
作為臺東阿美族大頭目之女,過去曾無法理解為什麼總有不少人到家裡採訪父親、拿去做研究。隨著父親年歲漸長,幾回父女深談的過程中,語重心長的一句:「我們部落好像變得不太像阿美族了」點醒夢中人,除了明白父親的憂心,也啟動了她重振阿美族文化的使命感。
民國94年行政院提出「臺灣健康社區六星計畫」,敲響了「社區營造」在臺灣的大鐘,當時筱帆姊便配合原民會的專案開始了文化復興之路,而第一步就是恢復阿美族獨有的「年齡階級」制度。這種社會制度將青少年一直到耆老按照年齡做區分,都歷部落以5年為一個階級,每個階級有各自的工作與責任,隨著年紀增長,執行的公共事務也會有所不同,且下一階層須聽從上一階層的教導,從中培養擔負社會責任的能力與觀念。
「一開始大約有多少人呢?」我忍不住問道。
「第一年只有20幾個,隔年50幾個,之後越來越多,已經累積幾百個了。
我是從『拉英九』『拉百年』這兩個階級開始帶他們的,現在都可以自主去帶下一個階級了。」
臺東阿美族階級的名稱採「專名制」,意即每個年齡階層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名稱,不僅不會重複,部落之間也不會相同,目前都歷部落有記載的名稱就多達28個。這樣的制度將同一階級的人緊密的聯繫在一起,而階級之間互相照顧、彼此學習的互動關係,則垂直式的串起族人對自身部落的認同感與歸屬感。縱橫交錯的年齡制度將人心巧妙的編織在一起,不僅融合了長幼有序的觀念,也促進族人的集體意識,即便現今青壯年大都不在部落生活,不管他們在哪裡,總是能因著這樣的制度而彼此照顧。
萬事起頭難,筱帆姊擔任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時,雖然獲得了執行公共事務的權限,推行的頭一年也曾招來批評的聲浪,被質疑一個女性怎麼能介入男性的階級事務。「其實女性以前也有年齡階級!只是發生了斷層,中間一度消失了。現在我們也有女性階級的課程了,分成少女、小姐和已婚的老中青,主要學習烹飪、編織、串珠這些。」
以一脈相承的制度,因應家庭觀念的變動
年齡階級復興運動推行至今,每年清明連假返鄉,不同階級的族人便自發性討論7月豐年祭前一周要教給下一階級的課程內容,不論男女長幼都需參與其中,除了透過涉入公共事務來維持部落的向心力,也持續傳承了獨特的阿美族文化,同時培養族人在家庭角色中應具備的生存技能。
自此我們可以發現,儘管物質世界是生活的基本面,社會制度所建構的無形文化,包含集體精神、家庭觀念以及個體在團體中的自我定位,這些皆是串起一個完整社會組織的引線,肉眼無法看見,卻如空氣一般貫穿了所有,並且從過去延續到今日,跨越了時空所帶來的限制。
相對地,漢人社會對於同地區、同血緣的親密感早已不同於以往。以我自己的經驗為例,上半年祖父過世,我才第一次知道原來家裡是有族譜的。翻閱手上厚厚的一本線裝書,一頁頁泛黃而有些皺褶的紙上,記載著許多連父親也沒見過本人的名字。那天傍晚,一邊聽著長輩討論下回同鄉會要派誰參加,一邊在血脈的長河裡慢慢摸索,好不容易在末幾頁找到我的名字──不像前幾頁都是印刷的,而是祖父用原子筆一筆一畫為我刻上去的。
「現在負責編寫族譜的人是誰?」
在拋出問題的那一瞬間,長輩們愕然的望向我,沒有人回應,只有父親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由於歷史上的變化,造就了不同世代對「家」在認知上的差異,生活型態與社會結構的變革,使漢人社會中諸如「宗親會」、「同鄉會」等聯繫血緣、地緣的組織,在年輕一代的觀念中慢慢淡化,大部分的家庭型態也更趨於核心化。反觀這個臺東地區最早漢化的都歷部落,儘管也受到了現代化的巨大衝擊,不論是基於保存珍貴傳統文化的立場,或是為了強化年輕一代與家鄉的情感連結,這當中舒緩的不僅是文化崩解的危機,在逐漸碎片化的社會關係中,更是起了穩定人心的作用。
從恢復生態開始,構築一個「好好生活」的願景
十幾年來,都歷部落在筱帆姊的帶領下完成了許多社區營造項目,從硬體到軟體、有形到無形,吸引臺東地區的其他部落前來學習交流,筱帆姊也曾擔任原民會的社造輔導人員,最高紀錄一年跑了宜花東地區38個部落,「沒開幾年的休旅車,居然跑了二十幾萬公里,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2019年,「地方創生元年」的旗幟搖搖晃晃的在臺灣大小鄉鎮正式豎起,從「社區營造」到「地方創生」,前者強調的是地方的認同感,後者則聚焦在人口和產業問題的解決。在與筱帆姊溝通的過程中我才了解到,不論人們討論的到底是何者,這些早就囊括在她預想的願景之中──恢復年齡階級制度、重建阿美族傳統建築、保存及推廣傳統工藝,現在正努力朝著建置完整的「都歷生態體驗」之路邁進。
想要完成這個目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眼下至少得先解決一個較為棘手的問題:
產業環境不完全,留不住年輕人。
目前仍以一級產業為主的台東地區,都歷部落的中老年人以自給自足的型態維持生活,休耕、棄耕的土地也不在少數。「過去可能一大片田地就有30幾個年輕人幫忙除草,現在年輕人都不在部落,留下來的都是阿公阿嬤等級,那麼多田地要怎麼維持?」
事出必有因,自六、七零年代綠色革命開始,人們追求經濟利益極大化、人力精簡化,農人開始使用農藥化肥來進行生態干預,以確保辛苦栽種的農作物不會被「害蟲」給吃光,多出來的青年人力則往都市地區進行「專業分工」。而今,都歷部落想要以友善農耕計畫為出發點,先恢復過去的自然生態、找回流失的青壯年人口,再藉由建立地方性的產業與品牌把人留下來,用在地的方式解決在地的問題,期望找回過去的活力與榮景。
「以前在臺北工作,很常被人問說:『你的專長是什麼?』,甚至在面試時也必須極盡所能的推銷自己的一技之長。但是,在部落裡,你會發現沒有人在意這個,他們會認為你什麼都要會,如果有什麼不會的,別人還會覺得你奇怪,因為這些不僅僅是『工作』,對他們來說,這就是在『生活』。」負責執行友善農耕專案的青年Alu總結了這段時間在部落生活的感觸。
創生之前,先克服「人」的陣痛期
「想要恢復生態系的運作,人們對待土地的方式是關鍵。」
當一塊田地要從噴灑農藥、化肥、除草劑的「慣行農法」,轉換為什麼都不施放的「自然農法」時,生態系恢復的過程需經歷一至兩年的陣痛期,期間產量不但會暫時下降,經濟收入也會暫時減少,農人則必須克服如同正在戒菸者犯菸癮時,那種巨大的空虛帶給人的失落感,否則一個人的意志很容易被動搖。然而,一旦轉換完成、自然環境恢復平衡,田地單位面積的產出量不見得會比從前少,甚至更能兼具永續發展。
年輕人想要自都市回鄉,同樣會經歷陣痛期。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何建立支持年輕人的系統、協助克服回鄉的轉換成本,使一個地方能真正長久的留下這些人,是全面推行地方創生相關政策之前急需思考的事情,否則再怎麼用力也是徒勞。
再回歸一開始討論的內容──「在哪裡工作」、「在哪裡生活」絕對不只是少數人在掙扎的問題,這是攸關著生命品質的一種選擇。談起都市圈以外的生活,「那是適合養老的地方」、「等哪天身體不好了再回去」,多少人把這些話掛在嘴邊,心裡默默惦記著屬於自己的那一方桃花源,每日被工作追著跑,卻早已忘了自己才是生活的主人。
看著這些為了守護自己珍視的價值而努力不懈的人們,不僅僅是為了討生活,他們拿出具體行動去實踐對家鄉的熱愛,這樣的精神同樣值得我們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