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厚達200頁的詩集,對一個不懂得文學的人來說,最吸引他注意力的,卻是那放置於最前面,非出自詩人之巧思,而是譯者帶著點公事公辦意味的,「作者簡介」。
在許多人的眼裡,這大概是多此一舉。難道,我們不能單純的欣賞詩,去體悟作者的心境嗎?或是保持空白,在修辭與言詮中偌大的空間悠遊呢?特別是像「愛蜜莉.狄金生」這樣的詩人,她在世時毫無名氣,單單是為寫詩而寫詩;她三十三歲後不走出更大的世界,隱居在家鄉,在她的象牙塔中,寫詩;她與親朋好友溝通,用信件,而信紙中,寫滿滿得都是詩行......她的生命,既然已經滿滿地充滿了詩了,那我們又是何苦,偏偏要介紹得更多,或許是個極大的冒險,在那豐盛而誠摯的詩行外,可能懸置的是貧乏和躊躇不前的人生?
但我認為這是必要的;我認為讓讀這本詩集的人,都知道「愛蜜莉.狄金生」是個象牙塔詩人,是必要的;讓追求者保留一個懷疑的理由,美麗之內是否潛藏著真誠的疑慮,是必要的。
是否她是個溫柔而善解人意的女孩,所以才能深邃細膩地描寫生命?(這些是譯者告訴我們的,「深邃細膩地描寫生命」這部分)可是若如此,爲什麼她三十多歲就隱居在家鄉裡,只願意通信,卻拒絕走到更大的世界裡?我帶著這樣的疑惑,打開了這本書。
我從何處讀起呢?在人生的眾多面向中,我私自認定,如果要碰觸到一個人內心深處,需要瞭解他的信仰是什麼;在許多嘗試走入他人生命的治療者中,我私自認定,唯有一個擁有信仰的人,才能真正碰觸到人的內心深處;也因此,我私自認定(或許不乏惡意和偏見),相比杜思妥也夫斯基,太宰治裡面的黑暗不過是逃避、想像和拒絕的結果。難道有哪個無神論者,敢像杜思妥也夫斯基這樣,因為有堅定信仰的後盾,所以才勇往直前挖掘出人類最黑暗的一面?難道《罪與罰》裡面描寫的,或許沒有多少人達得到,彷彿高不可攀的聖潔,不是比頹廢派極力求工營造的黑暗碰觸了大多數人更裡面的人、赤裸裸的人?那就是爲什麼,我決定設法從詩中打探出詩人的宗教信仰——在我看來,那就是詩人的靈魂,那就是她能夠碰觸他人靈魂的途徑。
因此,讓我們來看一首有關信仰的詩;或許在很多人眼裡,這首詩的「宗教色彩淡薄」。然而,這世上還有什麼比愛更崇高的主題?還有什麼事物比愛更值得敬禮、奉獻和崇拜?
愛蜜莉說:「我無暇怨恨,」因為人怨恨的思緒總是如此之多,而詛咒的程度也是如此之深,要表現這一點,詩人很精練的說:「生命還不夠寬廣到,足以讓我完全耗盡仇恨。」然而,卻有一個共通的方式解決了這個問題—這真是一個最糟的方式,除非與永恆的仇恨,世人永遠地相互詛咒相比—,就是死亡。詩人說:「墳墓將阻撓我。」
下一段她則說:「我也無暇愛——但既然,必定要有所勤奮——」詩人在這裡將「無暇」和「勤奮」互相對比。在我看來,勤奮,是指人生擁有方向,擁有目標的表現,所以此時人們將更樂意於努力和付出犧牲,因此,詩人說「必定要」。但「無暇」卻似乎是指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的人,或是思緒完全被自己佔滿的人;他們就很有可能失去愛,因為沒有「樂意」,就沒有愛。愛蜜莉最後說:「愛情這小小的苦勞,我想,對我是夠大的了——」在這裡她很真實地寫出人們的生命處境;因為對任何人而言,愛情都是無法負荷的重擔。(我的看法是,這首詩裡寫的「愛情」並不是指男女間的情感,而是更廣泛的愛;所以我覺得翻譯有些小問題,英文的原文是「love」。)
然而,在我發現了愛蜜莉的詩能精確地呈現出眾人的生命處境同時,我也開始懷疑,這樣是否能達到我原有的目的?我先前的探索,是期望挖掘出她更私密、更個人化的心靈。或者說,我全部的嘗試都是想要解決一個疑問:「為什麼要隱居,為什麼要從更大的世界逃離?」
但我發現,搜遍全書,詩人並無留下隻言片語提及;而在這過程中我更發現新的問題:愛蜜莉的「愛人」到底是誰?(我指的是她心目中的愛人)對愛蜜莉這樣一個以愛情為常見主題的詩人而言,我們不知道他們如何相處,我們不知道他在她心目中的樣子,她為何愛他,發生過什麼事;而在我看來,最重要的是:我們甚至不知道他愛不愛愛蜜莉。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她隱居起來;或者說,「躲」起來?因為她在乎人是否愛她,卻懼於碰觸,與想要和不想要的結果同時隔離?這是個很大膽的假設,畢竟,我沒有讀過多少詩;而且我也拒絕讓愛蜜莉的其他生平事蹟攪擾我的思考。做出這樣的推論,或許僅僅是透過我心裡那個不準確的詩人形象—也就是,東方人傳統的隱士—來決定。但另一方面,不只是逃避所愛的人,像李商隱,他詩中對愛人的透露不也很少嗎?(在我看來,李商隱透露了「所愛之人愛不愛自己」這件事,但愛蜜莉沒有;而這件事至關重要)所以或許,愛蜜莉只是繼承了某個東西方共通的詩界傳統,而我很少讀詩,便「不識貨」的過度聯想了。
但又或許,我在前面所糾結的,所挖掘、所懷疑的點都是正確的;那我們或許還有一個更加美麗溫馨,並且簡單的多的問題解答,那就是:
她就只是愛,她付出的就是極為單純、極為純粹的愛,所以,雖然愛蜜莉當然非常在意是否被愛著;但最終,不論所愛之人愛不愛她,她都會簡簡單單地愛到底。所以,她並沒有把愛人的答覆寫下來,因為那既不是她的詩、也不是她的人生構成所必要的:無論他怎麼回答,愛的箭頭都不會被扭轉。
我把愛蜜莉想像成這樣的人,我希望她是這樣的人;我也希望,有一天我也是這樣的人,所以我將能坦然而不羞愧地唱著:
愛就像生命——只不過長久些,
愛就像死亡,在墳墓的期間,
愛是復活的夥伴,
它崛起塵土並頌讚著『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