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肆瘧,減少外出,更多在家讀書。
把這一本也計算在內,已經「讀了」3本葛兆光相關主題的著作,包括《何為中國?疆域、民族、文化與歷史》,《宅茲中國:重建有關中國歷史論述》等,頭一本讀完,另一本只讀了一兩個章節。三本著作的文字不算太艱深,作為歷史票友,可以應付大部份內容。
當中國2010年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後,國內民情愈加高漲,隨後孕育出《厲害了,我的國》及《戰狼》等影像作品,後者更展現出所謂「鷹派愛國主義精神」(1)。出於我的偏見,早期筆者對這種「鷹派愛國主義」的理解,就是「暴發戶」三個字。經濟熱火燒得旺盛,國民消費力受各方覬覦,正常人怎可能按捺得住,不豪奢一下?
然而涉及國策,諸如「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以致「一帶一路」等,單純「暴發戶」三字可圓滿解釋?複雜的國家行為,還有甚麼深層遠因?
讀了葛兆光好幾本著作後,看見另一個觀點,簡而言之:天下;或天下秩序。「….一種試圖作為現行世界秩序替代方案的『天下』….」(195頁)。
然而,替葛兆光的「天下」觀點做一個撮要,並不容易。葛兆光文筆嘮叨,不入簡潔之流,往往東引一大篇,西述另一段。幸而其引述引申的觀點都很具衝擊力,總是挑戰很多既有觀點,令讀者眼前一亮,尤其是經常直搗「中央」立場。一頁一頁讀下去,總覺異常刺激。
筆者嘗試引述幾段內文,或可察覺其「有歪主旋律」的進路。
“….在當今對美國主導現行國際秩序的質疑聲浪越來越高漲的情勢下,一個作為現行國際秩序替代方案的天下秩序,好像真的可以給我們的未來,帶來一個更公正、平等與和平的世界….”(132頁)
“….現代中國從傳統帝國中脫胎換骨,因此有時候現代中國遺留了傳統帝國的天朝中心意識,有時候朝貢冊封的歷史記憶也會在現代中國借屍還魂….我們既不能用現代國家(如「領土」、「統一」)來想像古代帝國,也不能用古代帝國(如「大一統」)來理解或維護現代國家….”(124–125頁)
“….中國學者尤其是漢族中國學者….甚至還會殘留古代「華夷」與「文野」的歷史記憶和文明進化論。因此,總覺得這些「苗彝」本來就是中國的邊緣,「變其土俗,同於中國」本來就是「進於華夏」,彷彿是從野蠻變成文明….是「平等基礎上的互助關係….這種所謂「文明化」過程,毫無疑問就像「殖民化」過程一樣,並不只是鶯歌燕舞,而是充滿了血與火….”(104–106頁)
“…. 古代中國「天下」秩序中原本就隱含的華夷之分、內外之別、尊卑之異等因素,以及通過血與火達成「天下歸王」的策略,是否會在「清洗百年屈辱」的情感和「弘揚中華文明」的名義下,把「天下主義」偽裝成世界主義下的民族主義,在中國崛起的背景下做一個「當中國統治世界」的「大夢」?….”(196頁)
筆者不相信作者存心撰寫幾本著作,為要與中央「對著幹」,但客觀效果就是對大國崛起、朝貢天下等「主旋律」,作出質疑,有「以下犯上、妄議中央」之嫌;對中國沾沾自滿的宣揚「和平崛起不稱霸不折騰」,也拋出問號。更要命的,就是經常提醒讀者:今天中華人民共和國部份領土,是過去數百年間通過戰爭兼併回來。其中一段:『同與異:大清帝國也是「殖民主義」嗎?』(101–111頁),探討「殖民主義」這個觀念,可否、如何套用在大清帝國;甚至套用在中國歷史上部份皇朝。作者指出,雖然西方的「殖民」概念,無論性質、目的、方式與大清帝國的擴張方式,確有分別,不能硬生生套用(109–111頁);況且近代中國受過殖民之苦,有些中國學者對這類討論「不高興」(104頁),但這並不表示因為忌諱;就逃避閉嘴。
忌諱逃避有何問題?筆者的見解是:中國這塊土地,從來就不是住著14億單一種族,而是「納四夷五裔」之境,群族無可避免存在種種矛盾。一國與兩制、宗教信仰與效忠黨國等現實境況,說明了這些矛盾可以招惹不少麻煩。了解背後的「黑歷史」,知所忌諱進退,管治上就應該多一點放權自治,少一點指罵操控;或濫用「民族、愛國」作道德綁架等等,好讓這塊土地上的住民,反而可在一種「鬆散的整合」下並存。
可是,黨國嗜權如命、操控成癮,上述說話極不中聽,多年來甚至把群族間的衝突、內部矛盾不滿等等妖魔化,動輒上升至出賣國家及分裂國土!可謂折騰不斷,害人害己。
如果沒有興致閱覽全書,可以單獨或先讀附錄長文:《對「天下」的想像 一個烏托邦想像背後的政治、思想與學術》(131–198頁)。
開首提及,整本書文字不算太艱深,但這個附錄就有幾段艱澀文字,談及「公羊學」(2)的歷史脈絡,指出公羊學中的「張三世」、「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天下遠近大小若一」(3)等論述,正是刺激現代「天下」想像的「郢書燕說」(175頁)。筆者坦承,這段論述饒有趣味,令我大開眼界,但佶屈聱牙,很難消化。
公羊學的拓展,可上溯至董仲舒(172頁),那個開疆拓土征伐四方的漢武帝年代,也是令某些中國人神往的「盛世」。然而,大漢盛唐這個「烏托邦」,改頭換面扮作廿一世紀「中國夢」,對中國人及全世界,是禍是福?
全國因著「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而瘋狂亢奮之際,誰會冷靜下來,聆聽歷史學者提出的異見及規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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