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憂鬱的,小問題》張溪溟,2017
「每三十秒就有一顆星星選擇殞落。」— 《我有一個憂鬱的,小問題》
現在是活在地球上的第七億四千五百三十六萬八千五百零三十九秒,夜晚的星空平靜無奇,但我想第兩千四百八十四萬五千六百一十八顆星在剛才殞落了。
看完任航的紀錄片以後,每回走在鄉野街邊抬眼時總忍不住倒數,然後在心裡默想著:「這一次又活下來了。什麼時候輪到我呢?」並反芻著這種在原有生命之上重獲新生般的突兀、訝異與蔓延全身的寂寞。
當星星和我們之間的距離太過遙遠,我們就不可能在星隕的同時看見墜落的軌跡。
先前已從影片簡介中得知任航在三十歲時選擇從二十八樓高的大樓上跳下,觀影的過程於是籠罩著一層死亡的陰影,內心頻頻感到侷促不安。影片中任航與朋友一起做藝術、對著鏡頭講講話、帶著相機到處攝影…這些墜落以前的生活殘像彷若那姍姍來遲的星軌,看上去是觸手可及的日常斷片,內心卻無時不刻被「這樣的日常已不復返」的認知所刺痛。
回到現實場域與家人朋友對座談話時,偶爾我也出神地幻想自己此刻是《刺蝟的優雅》中決定在某一天自殺的芭洛瑪,眼前所見的情景頓時與任航紀錄片中的影像同質,本應備加珍惜的時光,身旁的人卻無動於衷且終將後知後覺。這使我再次入神以後的寂寞感受,逐漸清醒並轉化為剛強的孤獨意識,且開始設法要去做只有自己能為自己做到的事。我也在這一刻明白了這樣一部乍看令人感到束手無策的紀錄片,實則藉由影像種子將一股沉潛卻強勁的控訴深埋在受眾心中,價值就在於我們能去期待某天也許足以化控訴為力量,進而為個人或社會帶來改變。
每一顆獨特的星星在殞落時都有類似的光景,加上任航與我做過的事同質性很高,故時不時便會在鏡頭切換間瞥見自己的身影。這種強烈的帶入感來自於,縱使每個憂鬱症患者內心的黑洞各有不同,但奮力抵抗被黑洞吞噬時所經受的痛苦有一定程度的相似之處。每一刻我們都在過度燒燃,呼吸吐氣時、舉起茶杯喝水時、行走在都市的街邊時…。從平凡無奇的某一天開始,我們存在的每一分秒都必須挪用僅剩的生存意志對抗世界、現實與存在的沉默,披星戴月地將我們對存在的探問薛西弗斯式地推上山頂,並暗自期待著被石頭推落谷底、燃燒殆盡、化為星塵的那一刻。
「人不斷地問,世界不斷非理性的沉默著。人類內在無止盡地追求失去的合一感、充實感、統一性、明白與意義,世界則不斷否認他們。」
卡繆說這便是荒謬,然而荒謬不能否定生命本身,我們必須如同薛西弗斯般藉由鄙視命運去反抗命運,試圖在自己的可能性範圍裡尋找度量的尺度。
正如《阿拉斯加之死》所說的,家境、成長背景、現實壓力都不是使我們是我們之所是的主因。從開始有了自主意識以後、受憂鬱症困擾以前,我們早已是如此勤於探問存在的存有,甚至在意識到自己必須對抗所謂的荒謬以前,我們的存在本身就已是一種對抗。
任航又何嘗不是如此,追求拍攝裸照的權利只是他追求個人合一感與充實感的一種具象化的表現,一切早在他攝影前就開始了。諷刺的是,他攝影是為了活得更好,但出生在封閉的國家卻加速了他的死亡,攝影最後倒成了驅使他毀滅的媒介。試圖接受自己的存在已經耗費所有力氣,同時還要對抗世界的排拒。當最後一幕標記的生卒年落下,我的心裡除了「辛苦了」再無話可說。同一時刻也旋即發了訊息給病友,試圖趕在光速以前也跟她說聲辛苦了。
觀影以後我立即去夜跑。去年因為生存危機,聰明的身體迸發了自體免疫系統的疾病阻止我休息,高頻的心跳燃燒著未來的壽命支撐著當下的我運行活著這件事,但也使我為了消耗大量的熱能,在半強迫的情況下受動漫《強風吹拂》的驅使而愛上跑步。在那之後,每當生存危機的警鈴響起,我便二話不說地邁開步伐。
因為只有在奔跑的過程,我能將死亡的陰影拋在身後,只有在奔跑的時候,我確信自己是活著的,只有當我奔跑著,我才不須要被迫對抗一切。無論這是不是另一層面上的對抗,我想薛西弗斯為了反覆推石,總是需要休息的。湊巧的是,這時音樂清單隨機播放了這首歌,在我一邊慢跑一邊為任航及散落各處的失落靈魂感到心疼時,這些歌詞從我的耳裡流進腦海裡,最後流進心裡,溫柔地承接了一切:
When you’re standing on the edge
So young and hopeless
Got demons in your head
We are, we are
No ground beneath your feet
Now here to hold you
‘Cause we are, we are
The colors in the dark —〈We are〉One Ok Rock
和至今所做過的每一件事一樣,只是為了拯救自己而已。當我的命運是在無意義的世界裡痛苦,我意識到自己必須接受這樣的虛無,或是轉譯這樣的虛無才能生存,但於此同時我也知道自己將會為著被馴服的自己而感到不安,我於是持續對抗,並尋求能不斷抗爭的方法。有餘力時正面迎擊,疲乏時以退為進。無論他人是否將以遺憾的眼光看待任航對抗一切的方法,他在我心中仍然因為他始終是他自己而閃耀。因為我明白當無愧於心是唯一的判準時,即便是踏上阿拉斯加的死亡之旅,也必須為了拯救自己去赴死。
最後以書桌前的一張手寫摘錄總結紛亂的心情,時刻提醒自己無論背負著什麼樣的命運,都應過得無悔無疑。
「我沒有懷疑,也沒有反悔。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的決定、我的責任。即使是我做過的最簡單的一件事,像是和你在沙漠中散步,都可能意味著我的死亡。死亡在潛獵我,因此我沒有餘力去反悔或懷疑。如果我與你散步會導致我的死亡,那麼我就必須赴死。」— 《巫師唐望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