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書》(1995)可以說是岩井俊二在台灣知名的代表作,就算沒看過完整電影,也看過經典的雪景場面(或是廣告的致敬),女主角博子向山峰不斷呼喊「你好嗎?我很好!」(お元気ですか?私は元気です!)。遠景、白雪、一個人的呼喊,畫面乾淨、獨白純粹,讓反覆吶喊堆疊情感,同一句話蘊含不同意義。
如今再看這部二十年前的電影,對於苦心經營的美景、那種青春淡淡的哀傷,難免覺得有些刻意和尷尬。導演在訪談中也提到,電影深受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影響,在看過小說後便一直想拍一部《挪威的森林》感的電影。於是《情書》所呈現的不僅僅是純愛,也包含《挪威的森林》裡那種跟著主角一起度日子的時間感。電影企圖在時間的醞釀中,讓我們慢慢感受透出來的濃烈情感。雖然在劇情上看得有點彆扭,但能夠看到漂亮的構圖、精心的遠景,還是讓人非常開心,在這部分有所啟發。
時間拉回到一九九五年,我們可以想見《情書》這樣的純愛電影是少見的。故事用了許多對比來營造浪漫詩意,透過兩個藤井樹、兩個面貌相似的女子、過去和現在、生與死等等的對比,來捕捉尋常生活中的回憶如何不尋常。例如窗簾後的藤井樹時隱時現、鏡頭後的阿樹隱藏的情意、活著的博子發現死去的未婚夫的過去戀情,並對這段關係的不尋常進行反思,讓整個故事在整體意義上展現存在於我們日常裡的詩意、純愛被疊加出豐富的層次。
電影疊加詩意的手法,最明顯的就是反覆那句「你好嗎?我很好!」。當情感濃烈的話或詞被一再重覆,其意義便容易變得扁平。譬如連續說「我愛你」二十次,相較於第一次,第二十次的「我愛你」意義較為貧乏,情感較為薄弱。反之,當簡單的話或詞被重覆,其意義便容易因疊加而豐厚。《情書》採取後者,善用堆疊營造出濃厚情感。除此之外,還有名字「藤井樹」的反覆。藤井專借一些不曾借出的書籍,表面看來是為了在第一行寫下自己的名字,但後來我們已分不清究竟是寫自己的名字還是暗戀女生的名字了。
堆疊本身是時間性的,是現在在過去基礎上的疊加,一如本片在整體上由瑣碎回憶來型塑愛情的模樣。全劇未見一句如「我愛你」般濃烈的對白,有的是過去點滴回憶的疊加,這樣的表現比一句「我愛你」來的強烈,且使人感到蘊意幽長。
回憶有其特殊性,能使不在場的人在場,且因此能在某種程度上與之互動,甚至改變對某人的看法。如博子質疑藤井選擇她的原因,懷疑自己是不是替代品。這樣的互動正如博子所說的糾纏:
有趣的是,阿樹與博子的回憶交流是不對等的。博子不斷要求阿樹提供過去對藤井的回憶,但當阿樹反問博子是喜歡藤井哪一點時,博子寄回所有阿樹的信件,並表示「這些回憶是妳的」,暗示「我的回憶是我的」,不願與人共享。片尾,發現借閱卡背後肖像的阿樹,也有了不願與博子分享的回憶,決定不把信寄出。
寫信原本是意在與他人交流,但最初博子寫的信卻是一種自言自語,而最後阿樹寫的信,竟也變成對自己初戀的追記。信的這番不同面貌,是隱匿、幽微、浪漫和詩意的,這個轉變便來自過去對現在造成的影響。
片中角色的回憶,反覆被具體的「樹」和「書」喚起。「樹」是兩個不同人的名字,也是爺爺種下的「紀念樹」。「書」是藤井和阿樹之間的聯繫,是《追憶似水年華》,是書裡的借閱卡,更是借閱卡背後的肖像。電影慣以蒙太奇手法表現對過去的回憶,以長鏡頭表現當前流逝的時間。如阿樹回憶父親就醫時的畫面閃爍、回憶藤井在窗邊讀書的畫面跳躍、回憶所攝的藤井奔跑畫面。而博子於雪地漫漫獨行、博子與阿樹擦肩而過到阿樹回頭對視,則以長鏡頭帶出種種背景細節,讓人屏息以待。
揉合雪景及回憶所產生的時空交織,電影藉蒙太奇剪接與長鏡頭拍攝,讓形式與內容一體,營造出唯美浪漫的詩意。在各項元素相互疊加的系統上,作品呈現合諧一貫的朦朧美感。
大塊抹色的雪白背景,使我們更易聚焦角色,察其細緻情感。而回憶導致的時空交織,尤表現在「你好嗎?我很好」這樣一句簡單對話上。這句話可以向著自己,也可以向著(在場或不在場的)他人,可以向著過去,也可以向著現在。
「你好嗎?我很好」首先出現在博子寫的第一封信,私密信件裡的詢問與短覆,只是為了再與藤井關聯。而同一句話出現在不同情境,自是有不同涵意。或許在信裡博子更關心的是「你好嗎?」,而漸漸走出傷痛的博子,呼喊所要傳達的更傾向於「我很好!」。在病榻上的阿樹亦如此呢喃,可見受博子影響追憶起逝者,與過去開啟了對話。
不同於線性敘事結構,《情書》藉由畫面和不同人物的回憶片段,烘托出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關係。和緩的節奏,沒有曲折離奇的據情,故事展現日常生活中的空白,一些未能以三言兩語說明的關係或氛圍,是詩意的,帶有謎的特質。那或許正意味著我們的尋常生活裡存在有許多小小的謎,它們潛藏在回憶裡,一如阿樹瑣碎的、生活感的回憶。這些回憶若隱若現,影響我們當下的抉擇。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