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體與大眾文化(一):「神力女超人」是賦權還是物化女性?

女體與大眾文化(一):「神力女超人」是賦權還是物化女性?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2017年8月,導演James Cameron在接受報紙採訪時發表了對Patty Jenkins的電影《神力女超人》的看法:

好萊塢對《神力女超人》所做的所有自我表揚,完全是錯誤的。她是一個物化的偶像,這只不過是男性主導的好萊塢在做同樣的老一套!我不是說我不喜歡這部電影,但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倒退。莎拉·康納並不是一個美麗的偶像。她是堅強的,她是困擾的,她是個糟糕的母親,她通過純粹的堅韌贏得了觀眾的尊重。(註1,p. 1)

  Cameron以自己在《魔鬼終結者》系列原創的女性角色莎拉·康納,來對比Jenkins的神力女超人。前者展現女性多元立體的形象,後者則像是扁平的洋娃娃,Cameron認為這是男性主導的好萊塢的故技重施。對此Jenkins也回應到:

如果女性必須總是堅強、強悍和困擾,才能被視為強大,而我們不能自由地擁有多維度的性格,或因為她既美麗又充滿愛心而慶祝這個象徵著全球女性的偶像,那麼我們也沒有走多遠,不是嗎?(註1,p. 2)


  「神力女超人」究竟是賦權女性?還是加劇對女性的物化?這個爭議也燒到了聯合國。2016年,「神力女超人」原被任命擔任聯合國女權大使,在內部員工抗議連署社會輿論下,最後聯合國撤銷了此一決定。事實上,聯合國並不是第一次找虛擬人物來擔任大使,小熊維尼曾任國際友誼日大使、憤怒鳥曾任國際快樂日大使,《彼得潘》的小仙子,也擔任過聯合國的綠色大使(註3)。而這次找神力女超人的目的,無非是拉近與年輕族群的距離,還為此設計標語:「想想所有我們能做的神奇事物」(Think of all the wonders we can do)(註3)。在聯合國會議現場,《神力女超人》導演Jenkins,與現任、前任神力女超人也到場聲援支持,強調「神力女超人」的內在力量:啟發人心,教導人們並揭露不公義,請接納他,或者成為他的一員。

  而在會議現場高舉拳頭背對主席台的聯合國員工,則以安靜不打擾的方式表達立場。首先,「人」也能展現「神力女超人」的姿態--如高舉拳頭--我們不必找一個人無法企及的完美女性來代言,現實中有許多女性是很好的人選,如曾淪為伊斯蘭國(IS)性奴的雅茲迪族(Yazidi)少女穆拉德(Nadia Murad),或是勇敢對抗塔利班,爭取女性受教權的馬拉拉(Malala Yousafzai)(註3)。其次,雖然原創者可能意圖讓《神力女超人》代表一位強大且獨立的『戰士』女性,並傳達女性主義的信息,但現實是,這個角色如今的形象是一位擁有不可能比例的大胸部白人女性,穿著閃亮的、暴露大腿的緊身衣(註1,p. 2)。總而言之,最後聯合國在反抗聲浪之下,撤銷了找「神力女超人」擔任女權大使的決定,即便這個反悔又引發一波粉絲們的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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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上,「神力女超人」物化或賦權的爭議一直存在,這也與神力女超人在不同歷史背景下的敘事有關。神力女超人在DC宇宙裡有多個版本,在進入討論前,我們有必要釐清現在所討論的,究竟是哪個神力女超人。學者Joan Ormrod在Wonder Woman: The Female Body and Popular Culture一書中,探討不同時期的神力女超人。神力女超人源於1941年,原創作者Marston的背景非常特別,是一名一邊進行測謊機研究、發明DISC性格測驗,一邊跨足文化、戀物、SM研究的心理學家。

  就Ormrod看來,Marston的神力女超人呼應了戰時動員女性的背景,然而因此被賦權進入自由市場的女性似乎沒有好結果,在故事最後,神力女超人耽溺於紙醉金迷的資本主義世界。儘管如此,神力女超人作為第一位Shereo,仍不減其女性賦權的重大意義。到了戰後、急於重建秩序的1950年,象徵女性賦權的神力女超人卻成為破壞家庭秩序、社會男女分工的負面角色,因而消失了一陣子。可想而知,外出打仗的男性回國後卻發現女性占了自己的工作崗位,造成一片混亂,國家出手重整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秩序,把女性趕回家,或者在職場上,趕到輔佐男性的職位上。

  反戰、社運興起的1960年,Marvel以普通人變超人的故事吸引了不少青少年,DC隨之將神力女超人改寫,剝奪他的神力、服裝和亞馬遜背景,神力女超人被降為一位特別能打的動作女郎。到了80年代右翼的硬漢雷根上任,主張反墮胎、讓女性擁有當家庭主婦的自主權,以此打擊第二波女性主義。在這樣的氛圍中,神力女超人在Pérez筆下,被改寫回復到原Marston設定的神,但卻是一個使大家無奈、困擾,甚至帶來死亡的被賦權的女性。也是在這個意義下,女神故事得以在雷根政權下繼續上演。到了流行文化興起的90年代,女性主義與新自由主義結合,發展出批判第二波女性主義的後女性主義。鼓勵女性擁抱當代社會所提供的無限自由,藉由展現性感並主動追求性行為來取悅自己(註4,p. 8)。神力女超人一反之前追求愛與和平的高大尚形象,成為擺脫傳統聖潔形象的壞女孩,高度性化且極為暴力,張開雙腿、擬高潮的表情,舔著長劍上的血漬。這樣的壞女孩真的是女性能動的展現嗎?Ormrod指出,讀者端有90%以上為17至26歲的男性,產業端亦清一色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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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神力女超人的各種形象和故事轉變,如何回應或服膺社會期待,我們還可以做更細緻的分析,如冷戰與後冷戰時期。以上整理旨在抓出大致脈絡,通過Ormrod觀察,呈現神力女超人如何涉及複雜的再現過程。

  本文企圖透過Ormrod對1987年版本的分析,回過來處理當代相關爭論。擇定1987年版本的原因之一,在於Pérez的改寫是最為廣受歡迎的版本,影響一般大眾對神力女超人的看法。之二,則在於Pérez有意重塑並改造原創Marston版本,再次聚焦我們與資本主義世界的關係。之三,是這個關係延伸出「商品-身體」、「世俗-神聖」、「虛幻-真實」的二元對立。最後的原因之四,在於這幾組關係同時也為我們展開一開始的二元對立問題:神力女超人究竟是賦權女性?還是加劇對女性的物化?神力女超人能否成功傳遞女性作為能動主體的價值觀?抑或終將不可避免地化為被動的物體?Ormrod將幾個與神力女超人身體表現相關、反覆出現的問題,歸納為三個類別:國家的身體、行動的身體,與戀物的身體(註1,p. 23)。我們將藉此分析,來理解1987年版本的神力女超人如何既是女神又是鐵娘子,且通過消費主義的神聖化作為連結,凸顯出「女神-鐵娘子」這層身體性關係。

  在下一篇中,我們將透過Ormrod對1987年版本的分析,來考察以上幾組對立關係,在回過頭處理相關問題後,延伸一些有趣的問題。


  1. Ormrod, Joan. Wonder Woman: The Female Body and Popular Culture Bloomsbury Academic, 2020.
  2. 詹姆斯卡麥隆不滿《神力女超人》,莎拉康納即將復活!
  3. 神力女超人參一腳 漫畫人物代言聯合國大使惹議
  4. Lazard, Lisa. Sexual Harassment, Psychology and Feminism: MeToo, Victim Politics and Predators in Neoliberal Times. Palgrave Pivot, 2020.




【延伸閱讀】

Sexual Harassment, Psychology and Feminism(一)導論:我們共同創造的生活連續體

Sexual Harassment, Psychology and Feminism(二):#MeToo運動中的受害者政治

讓美國再次偉大:川普追尋的根源與反跨性別的生物學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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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在「世俗-神聖」、「商品-身體」這兩組二元對立中,隱藏著關鍵的能動身體。呼應Ormrod的觀察,對Pérez而言,黛安娜的神性本身並不是問題;這原本應該是用來賦權女性的。真正的問題在於——當消費主義挪用並扭曲神性時會發生什麼事情。
  在這三層身體意義下,Pérez筆下的神力女超人分裂出兩種身份:來自天堂島的黛安娜公主,以及作為消費文化品牌的神力女超人。前者是女神,作為完美存在的第一層國家的身體,後者是鐵娘子,在資本主義侵染下被固化為第三層可被戀的身體。至於第二層,則是在兩者之間,使神聖世俗化、消費主義神聖化的能動身體。
  女性主義學者們認為Esping-Andersen忽略了女性與國家之間的關係,聚焦在去商品而忽略了去家庭化的重要性。這些討論促使Esping-Andersen以〈福利體制的比較再檢視〉 一文作為回覆。總括來看,不管是女性主義的批評抑或第四個「世界」的爭議,皆未真正打擊到三種福利國家體制的根基。
  於是在「世俗-神聖」、「商品-身體」這兩組二元對立中,隱藏著關鍵的能動身體。呼應Ormrod的觀察,對Pérez而言,黛安娜的神性本身並不是問題;這原本應該是用來賦權女性的。真正的問題在於——當消費主義挪用並扭曲神性時會發生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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