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體與大眾文化(三):「神力女超人」是賦權還是物化女性?

女體與大眾文化(三):「神力女超人」是賦權還是物化女性?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本文接續前兩篇文章(一)(二)的討論。


  上篇談到,當我們消費神聖的同時,也可能反過來被神聖消費。1987年版本的《神力女超人》對後者有入微的刻劃,在故事裡,神力女超人的公關Myndi Mayer和高中生Lucy Spear作為被神聖消費的代表,最終死於自我建構的幻想世界。

  披著毛草大衣、踩著高跟鞋、一抹紅唇、香水四溢,身材姣好卻帶有塑膠感,Myndi Mayer出場便形象鮮明,典型在80年代會被譴責的職場女強人(壞女人)。Myndi是一位精明的操縱者,相信「女人可以擁有一切」的神話,並竭盡所能的獲取想要的東西。就Ormrod看來,Myndi反過來被神聖消費而導致的墮落有兩個面向:一是讓毒販Skeeter La Rue控制他;二是沉溺在消費主義的幻想生活中。最後Myndi死於大街,原因是毒品過量。高中生Lucy Spear同樣活在消費主義幻想中,啦啦隊隊員、長相甜美、成績從不低於95分,Lucy仍覺得自己不夠完美,購買一個又一個神力女超人周邊。對Lucy來說,神力女超人娃娃是女神的模擬物,然而當他發現所消費的商品無法為他帶來真正的神聖與完美時,Lucy偷了車鑰匙,在車中窒息自殺。Ormrod分析到,由於Myndi和Lucy在消費主義的生活中無法獲取想要的完美,於是建構出屬於自己的幻想世界,前者透過販售與浸淫在夢想中,後者則讓自己被收藏的神聖模擬物圍繞。消費主義使女性從追求平等的理想轉向自我沉溺,他們渴望那些以為能讓生活完美的消費品,卻模糊了幻想與現實的界線。到這裡,我們看到消費主義帶來的「虛幻-真實」二元性,不斷滲透彼此界線。

  Ormrod認為Pérez的改寫,為我們展示出當一名女性,即便是最傑出的女性,被神化為神祇時,她就成為了一種無法企及的理想,一位僵硬而不容妥協的「鐵娘子」(註1,p. 139)。但另一方面,被庸俗和固化的神力女超人,卻也同樣被描述為一種具有神性的「鐵娘子」。該如何理解Ormrod所喻的「鐵娘子」?我認為在Ormrod脈絡裡,這個固化的「鐵娘子」是一種有利於消費主義運作的形式,一種使主體脫離原先脈絡,以便於消費或被消費的物。因此,被扁平化成神的政治人物,或是被去神聖化和商品化的女神,都是某種被物化成堅硬身軀的「鐵娘子」。在致力於使一切皆可交易的資本主義與消費社會中,物化成為可販售的關鍵,而身體就其本質的物性,便成為能否轉化為商品的基礎。於是在「世俗-神聖」、「商品-身體」這兩組二元對立中,隱藏著關鍵的能動身體。呼應Ormrod的觀察,對Pérez而言,黛安娜的神性本身並不是問題;這原本應該是用來賦權女性的。真正的問題在於——當消費主義挪用並扭曲神性時會發生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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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第一篇的提問,神力女超人究竟是賦權女性?還是加劇對女性的物化?神力女超人能否成功傳遞女性作為能動主體的價值觀?抑或終將不可避免地化為被動的物?我們可以透過文本分析裡運用的概念,來重新思考上述問題。

  我們看到,Ormrod區分出神聖與世俗兩個領域,指出兩者邊界相互滲透,且透過「純粹商業化」的方式來挪用和物化:一是透過販售俗氣商品來庸俗化神聖,二是將神聖與凡俗聯繫起來。那麼,如果要肯認神女超人的賦權意義、擺脫物化,以及避免再一次成為遙不可及的理想,我認為可以有以下幾種不同層次、但相互影響的策略。

  第一,聚焦神聖領域,重構黛安娜作為神的意義:如前面談到,黛安娜的神性本身並非問題,他的神性既不該被視為困擾,也不該因為可能引發不安而被否定或剝除。反過來想,為何完美的Hero未引起類似質疑?又為何當出現一位Shero時卻激起諸多爭議?為何我們不能單純將黛安娜視為一位具備神力的角色,並正當地講述他的故事,就如同其他Hero故事一般?同樣設定落在女性身上,為何會受到指責?我認為,我們必須回到屬於黛安娜的神聖領域,從其作為Shero的脈絡中,來理解他在眾多英雄的神聖秩序中,作為女性角色所承載的賦權意涵與象徵價值。此外,黛安娜的神性與其身體密不可分,兩者共同構成了他作為角色的力量之源,換言之,將黛安娜的完美身體視為對女性身體理想的規訓,實則再次將黛安娜以作為一名女性的方式物化。這樣的批評反而落入女性物化的陷阱,而這恰好是我們一直在極力避免的。透過重新聚焦黛安娜的神聖性及其身體意義,我們得以還給他作為神聖角色的能動性,進而反向肯認世俗領域的平凡讀者,能夠運用所擁有的能力來展開行動。

  第二,聚焦世俗領域,連結神聖領域的內在價值:在重新還給黛安娜作為神的能動性後,我們才有可能通過理解神力女超人的行動來反思自身的可能性。當然,神力女超人擁有許多超越人類的特殊能力,能完成我們無法達成的事,但更重要的,是關注我們與黛安娜之間的共通點:我們皆擁有實現某些行動的潛能。透過這樣的連結,我們得以重新建立與神聖領域的關係,並聚焦於神力女超人作為神、思想與身體不可分割整體性的意義,而非以「純粹商業化」的簡化手法,來連結與消費此一角色。或許會有反對者指出,神力女超人在故事裡終究敗給了消費主義社會,失去了他的能動性,那麼我們還需要這樣一位角色來為我們代言嗎?我的回應是,正因為神力女超人曾經敗在競爭、父權式的消費主義社會中,更顯得我們與神力女超人共同面對相同處境,我們真正應該抵抗的,並非神力女超人本身,而是背後維繫不公秩序的父權社會。神力女超人應該被視為我們的盟友──作為歷史上難得出現的一位Shero,我們更應該與他結盟、論述他、並借助他的力量推進自身的抗爭。此外,重新肯認神力女超人主體性的方式,不應該是將他再次塑造成某種單薄的偶像,或視為女性群體的絕對代言人;而應該是理解他作為一位女神,能夠為他自己發聲,並在Hero敘事的世界中堅定地占有一席之地。這正是世俗領域中的世界觀可以嘗試連結與仿效的地方。

  第三,展開「世俗-神聖」新關係,擴展神力女超人的意義:儘管世俗領域與神聖領域存在顯著區別,但如第二點討論到,兩者卻也有著相互映射或仿擬的關聯。在神力女超人的演變史中,我們看見不同的改寫者如何將物件、敘事及身體交織構成此一角色,讓神力女超人的再現充滿了複雜性與變遷。是此,我們更應該探討這兩個領域之間的關聯,如何透過再論述、改寫及再描繪,重新定義邊界,以避免資本主義下的吞併或消費。那麼如何讓兩個領域的疊合空間存在共融性?具體來說的其中一個方法,正如聯合國所設計的標語:「想想所有我們能做的神奇事物」,背後隱喻著每個人都有可能是神力女超人,由此更進一步,我們可以談神力女超人的內在力量,如何啟發人心和揭露不公義。針對反對者的觀點,即現實中有許多女性是合適的人選,為什麼我們要選神力女超人?我並不主張神力女超人應該取代這些現實中的女性,相反的,我認為神力女超人與世俗領域之間可以實現共存,我們可以讓神力女超人與這些女性並肩而立,作為象徵性大使,展現新型態的關係與聯結,並彰顯世俗領域中不同類型的神力女超人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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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我們還可以一起思考其他相關問題。例如:女性必須被建構為「好女孩」或「壞女孩」,才能在以男性為中心的英雄敘事中取得立足之地嗎?是否存在其他角色塑造的可能?這個時代的我們,期待何種樣貌的神力女超人?又該如何重新改寫?以及在消費主義的脈絡下,我們該如何更深入地理解「商品-身體」之間的關係?商品如何利用身體進行再商品化?另外,大眾文化中有許多神聖、神力或神顯的女性角色,如《冰雪奇緣》中展現魔力的Elsa,或作為美貌神話象徵的芭比。這些形象如何影響當代對女性的想像?大眾文化與女性主義之間的張力與辯證,仍有許多值得討論的面向。


1. Ormrod, Joan. Wonder Woman: The Female Body and Popular Culture Bloomsbury Academic, 2020.




【延伸閱讀】

女體與大眾文化(一):「神力女超人」是賦權還是物化女性?

女體與大眾文化(二):「神力女超人」是賦權還是物化女性?

《不!》:馴化動物,當生命成為商品、影像再到Spectacle

《這是愛女,也是厭女》(上):什麼是「厭女」?以好女人/壞女人作為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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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三層身體意義下,Pérez筆下的神力女超人分裂出兩種身份:來自天堂島的黛安娜公主,以及作為消費文化品牌的神力女超人。前者是女神,作為完美存在的第一層國家的身體,後者是鐵娘子,在資本主義侵染下被固化為第三層可被戀的身體。至於第二層,則是在兩者之間,使神聖世俗化、消費主義神聖化的能動身體。
  「神力女超人」究竟是賦權女性?還是加劇對女性的物化?這個爭議也燒到了聯合國。2016年,「神力女超人」原被任命擔任聯合國女權大使,在內部員工抗議連署社會輿論下,最後聯合國撤銷了此一決定。
  女性主義學者們認為Esping-Andersen忽略了女性與國家之間的關係,聚焦在去商品而忽略了去家庭化的重要性。這些討論促使Esping-Andersen以〈福利體制的比較再檢視〉 一文作為回覆。總括來看,不管是女性主義的批評抑或第四個「世界」的爭議,皆未真正打擊到三種福利國家體制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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