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當下疫情狀態生活的一些感觸與部落經驗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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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saw Kuwi 劉志翔(花蓮太魯閣族)
▲Alang Branaw_重光部落空拍照。

一、疫情關係下的學校經驗和觀察

由這陣子台灣發生的重大意外事件來看,台鐵事故之後,接續的就是Covid-19疫情的爆發;伴隨而來的是地震的頻繁,以及高溫炎熱的夏季。雖然台灣渡過了前一波國際疫情,仍不敵病毒變異得厲害,終究躲不過疫情波及,致使全國三級警戒,影響各行各業,以及人們的日常生活狀態。
甚至在學校方面,也面臨新的教學挑戰。接近期末階段,學校因應疫情,居家不停學,進行視訊授課;其考驗的是教師們媒體、科技使用能力。但我想這是一個新的嘗試和新的經驗。相信也在這當中體會了一些事,亦即減少人們的移動和群聚;試圖事先阻斷不明病毒源,透過網路於雲端會面。這屬一種非常時刻的教學模態。
身為孩子家長的我,也算經歷了這段艱辛階段(雖然不及第一線的醫護人員)。居家上班以外,也顧及孩子在線上與老師互動的時間,跟電腦設備的準備。老師和家長相互配合,因應孩子學習的方式;譬如協助孩子作業訂正和陪伴,不時也側拍、回傳學習狀況給導師。這段期間,確實忙了老師也忙了家長。畢竟,家庭狀況如果並未能給予充裕的線上授課設備,還得勞煩學校和導師解決學生的學習。但對於教學成效與品質而言,尤以國小為例,似乎很難以掌握。
而我,卻比較持保留開放的態度。反而以為居家學習,暫時消解工作和學校學習的那種異化,可以帶孩子學習其他生活上的事物。譬如進入山林,學習太魯閣族山林生活的一些經驗,給孩子多些認識。也藉機讓孩子看看綠色植物、遠方的山脈,緩解眼睛久時間在電腦螢幕前的短距離,免得近視。或許這可能是在部落中具有的便利性和優點。
孩子的暑假作業不多,是一冊可以翻頁的空白、一般四開圖畫紙。學校導師要孩子記錄暑假生活的點滴,不論是以圖畫或文字方式寫入空白圖畫紙上。但又回頭想,這或許是訓練孩子學習記錄生活的日誌,可以回憶一天所看到、聽到、學到的日常生活事物。
在部落,有的孩子因隔代教養關係,線上學習的設備無法達到該有的成效;學校導師則不時電話關切,透過預錄教學影片,再由Line群組請家長給孩子觀看。中午於校門口等待孩子的作業,拿回學校,導師再做訂正。因為學校也就在部落共同生活的範圍情況下,因此,學校本身的位置與對學生家庭狀況的掌握,也是在這疫情下很重要的考量。期能讓學生在學習上可以不中斷。
但這會是一種過渡期,也是學校在教學上的省思階段,包含所遭遇的困境,以作為未來教學改進可能的想像空間。或許,線上上課有可能會是當代學習的另一種範式。稍微可惜的是,以我協作民族文化課程的小學,由於在課程本身的特殊性和實作性,無法做同步或非同步的視訊授課;這多少也受疫情所影響。假若以長遠來看,就得發展出一種新的視訊授課方式了,發揮其中的能動性,我想。

二、疫情關係下的部落狀況

疫情至今未解,三級警戒也延續到了暑假期間。線上授課或會議,成為當下的顯學。尤其是網路科技發達的現在,透過網路教學的步驟,每個人幾乎都可以當網路直播主;既使仍有與實體聚會上的差異性,例如人與人之間對話時所感受的溫度和觸發。
然而,在部落的生活也是有所受到影響。其步調依縣市鄉鎮公所發佈的政令,因應疫情做好防疫措施。以我部落為例,今年五月底至六月初,花蓮有了確診者後,我身為部落協會總幹事,發起設立部落檢測站的構想。當時發布三級警戒,禁止室內含五人以上的聚會;又因透過新聞得知某一部落有確診者,該部落族人全部進行篩檢,並且影響了出入部落的交通。我部落的族人也有所反應:盡快設立檢測站;在外的親友請先不要回來;誰誰誰從外縣市回來,請理事長、總幹事去勸說一下暫且別回來部落;長期不住部落、突然回部落者,要自主管理,可否請理事長和總幹事去說一下,確實配合;特別關注從疫區進入部落的人,檢測站要為部落的重要入口把關……等等。
我部落族人就說,「某一家誰的親人要從北部回來,不要讓他們來啦!」但也有其他族人說,「要回來是他們的權利,我們也沒辦法跟權利去禁止啊!只要他們做好自主管理就好。」這是恐慌造成的。大家都深怕一人染疫,全部落人都要進行篩檢,造成生活上的不便;更害怕篩檢出陽性結果。
由這恐慌中可以顯示,部落生活,是在一個部落範圍的環境裡,人們彼此交往是密切的,加上部落族人親屬結構關係,故而深怕暫時封閉部落唯一的聯外道路,影響部分部落族人在附近擔任公家機關或醫護職務的族人和親友,甚至衍生到對其他工作上的影響。
部落也有些持不同意見的人。最終的作法,就是設立部落檢測站,為部落防疫把關。部落因由上述案例有了共同想像的恐慌,而部落中也同時為醫護人員的族人,也主動加強對部落族人衛教。藉此疫情,部落族人擁有不同專業,於此同時提供了相關資訊(包含網路群組、社區喇吧廣播、傳單),部落幹部也提出建議與決議,從不同層面提出部落防疫的措施。
我部落在地理環境上,僅有單一出入口,確實適合設立檢測站,予以檢測尤其非本部落居住者(如宅急便、貨運、商店補貨、郵差、外部落移動者)。因疫情致使的恐慌,卻也產生維護部落避免有確診者的警覺意識。例如部落商店收起在店外的桌椅,僅供購買外帶;平常會聚集的店家,僅見族人零散地快速購買後離開;也相互提醒戴好口罩出門。雖部分族人仍認為一切都安好!此種安好,則認為部落的位置特殊、封閉,且離市區約有近一小時的車程。再說居住在此的人口固定,也很相互了解,生活比較單純。因而也對不熟悉的車子、臉孔,相對地更具敏感性。
▲村長協助部落協會理事長搭設檢測站棚架。
設立部落檢測站
設立部落檢測站之前,與部落協會理事長約好傍晚至理監事幹部家,挨家挨戶搜集意見,作為會議記錄;並以此記錄函文鄉公所,申請補助相關的防疫耗材。取得共識後,也透過發傳單給部落族人,企圖緩解部落族人的恐慌。
部落檢測站的設立,同時招募檢測站部落志工;並以半日輪值,每次輪值兩人,並提供單日四名志工的誤餐。這是起初的構想。慶幸的是,部落志工此時都很願意配合,亦對部落防疫工作的認同和支持。
原本,理事長和我還在擔心帳篷問題之際,村長告知一則好消息,鄉公所要在各部落設立檢測站,因此解決了帳篷問題。可以在檢測站正式實施前一日,整備定位。不然,其實也早已預備搭設臨時帆布棚,能夠遮陽即可。
另外,五月底最後一個週六,正好也是部落每個月底的部落街路清掃日;至今也實行了四次(今年二月開始算起)。部落族人戴口罩,一同清掃部落街道和聯外道路。這次特別在清掃完後,由兩位族人做最後的噴灑消毒工作。
正好這天之後,就是部落檢測站的正式開始實施日。這是部落自主發起共同一起工作的日子。期望藉此疫情狀況下,盡一份守護自己部落族人的健康。再說,六月份的部落共掃日,特別也為深陷疫情影響、且同為太魯閣族的崇德部落,在結束共掃離開前留影,並為崇德部落聲喊kmbiyax(“加油、努力、堅持意念”的意思)!
▲部落共掃日,為太魯閣族崇德部落一起聲喊kmbiyax(加油)。

三、疫情關係下的教會狀況

在設立部落檢測站不久之後,於六月份的第一個禮拜,也因此取消實體聚會,經決議以線上直播方式呈現。
在經歷六月份沒有實體週日做禮拜的部落,對其中老人家而言,著實有些不習慣;尤其是沒有、且也不會使用智慧型手機族人。也正好,我六月份擔任值星執事,得以觀察這月份部落族人線上禮拜的一些狀況。
可是,仍會有一、兩位老人家來到教堂外的角落,傾聽牧師的證道。正好,這個角落有擺放長椅,主要是因為室內人數多,就可以在室外坐。也因為教堂某種程度上具有開放性的關係,基本上室外約兩米內的距離,仍可聽見室內傳來的聲音。但幾次視訊禮拜聚會下來,老人家也會自覺奇怪來到教堂外,甚至就不來了。得以猜想的原因,除老人也明白現階段採視訊禮拜,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不慣習。但是,教會幹部的態度仍舊包容老人家。畢竟科技使用對他們而言不擅長,也就默識老人坐在室外角落。
就有兩次,熟悉的摩托車引擎聲,聽來非常老練 (註1)。遠看面容上有深邃的皺紋、呈顯深層暗黃色,來的是一位八十歲有幾的Maray/麻賴。側揹他習慣的灰色包包,微有駝背,右手托著包包,走向教堂。他問我:「ungat rihay sayang?(今天沒有禮拜嗎?)」「niqan o, pdaun teribi 手機 ka rihay sayang, qita 手機 niq sapah.(有,透過手機直撥,在家裡看手機線上直播禮拜。)」我回答。「o!kiya!(喔!是喔!)」他說。
於是,Maray坐在長椅上,就沒見他驅車離去。靜靜地坐著,聆聽室內傳來的講道聲。雙手抱著包包於腹(這包包裡是他的聖詩和聖經),雙腳微微併攏,眼閉,虔心地領受福音。奉獻時刻之後,未能注意到,似乎他是默默地離開,卻也未聽見摩托車駛離的聲音。
另一位也是近八十歲數的Humi,拖著緩慢步伐,走向教堂門口。習慣性的來取教會週報,之後便走進教堂內,坐在她習慣坐的位子。也因按規定是內不能超過五人,我便默默地到室外,比較機動性地來接待族人信徒,協助索取週報和個人的奉獻袋。
這是首次線上直播聚會的時候。第二次,Humi也同樣時間來教會。她說「ini smkila niq sapah wah!(意思是指:不太習慣在家裡,尤其週日的時候。)」因為老人家過去習慣在週日是不上山工作,就會前來教會聽道,屬部落日常生活的習慣了。這次她還是坐在習慣的位子。第三次她則坐在教堂外的門邊,並不許久,中途就離開了。或許已經了解到室內不超過五人的原因,也或許只有她一位老人吧!
再想,部落老人家在這方面,確實有些不習慣跟無奈。有老人說,「mha bi bitaq knuwan ka saw nii wah!!」意思是說,這樣的情況會到何時呢?甚至也有老人反應,這樣線上直播聚會的效果,跟實際聚會還是有所差距。更況且,老人用族語說出這話,確實很能感受老人家的無奈,也知道他們是很期待往常的聚會。
相對部落的小朋友和青少年,使用線上直播或會議,對他們來說並沒造成什麼阻礙。但可惜的是,也因疫情關係,今年沒計畫暑期文化學習的活動。而國小小朋友的週日主日學時間,則由幾位教會同工進行線上直播方式;在直播影螢幕前,帶領小孩子歌唱和傳講福音故事。
部落教會目前的狀態,主要基於疫情關係下,期能不停止週日聚會禮拜的理念,跟進現代媒體的作法,來克服當下的困境。但依舊明白的是,現代科技仍有它本身的局限性在。

四、瘟疫、卡謬、重光部落/Alang Branaw

以上是有關我在部落親身經驗與觀察的分享。再來是從疫情狀況下來做些省思,以及回想部落過去在遭遇類似的情況,又是如何來因應和有何反應?來作分享、嘗試對話。
聯想當下疫情景況,爬梳網路文章無不提及法國哲學家卡謬(Albert Camus)的1947年的作品《鼠疫》。有人說,從2003的SARS到現在的Covid-19,台灣的遭遇,似乎跟卡謬作品所敘述有類似的感觸。這個最大感觸就是封城、分級隔離這件事。因瘟疫的爆發,封鎖和限縮了人們日常生活的空間;換句話說,就是使我們的自由,有所限制了。卡謬的作品確實給人在當下的生命有所省思,且跟人的自由與死亡有關。而瘟疫,則是生活的一部分,限制了個人的自由,甚至讓人到了死亡的階段。
甚至,卡謬說:「抵抗瘟疫的唯一方法就是正直。」這話說來充滿哲學思辨性。或許卡謬是以瘟疫作為背景,從不同的視角詮釋了人在這災難反映出的性情。這種性情,就是一種抵抗,有抵抗才會繼續生存。若按此邏輯,居家、減少移動、並且出外戴口罩,或許是一種溫柔抵抗的表現。又或者,這種抵抗有其他不同的解釋,譬如表現出的正直,某部分就是一種指出正確的理性的態度,真實面對人性的軟弱。而非彼此責難用一種社會政治性的手段,限制了人們的自由,例如納粹德國佔領了法國那時的狀況;甚至以強烈又迅速的方式,快速地將瘟疫死亡者燒毀,阻斷其蔓延跟感染,卻讓亡者親人難以接受的告別式,如新聞報導印度的狀況。
但疫情仍舊持續。這種強烈快速的隔絕,造成人們的焦慮感,也讓人備受相當程度的煎熬;深怕自己是被確診通知的那一位,瞬時區隔原有的生活和親友,形同另一種傅柯所謂的監禁;甚至自我區隔了染疫熱區的人們的交通。這確實是作為人會有的反應,而且是情感性和複雜的。
從卡謬的作品敘述,拉回到我部落的歷史脈絡背景,談及我部落有關瘟疫的過去和抵抗。或許這種抵抗帶出不盡相同的意義,也說不定。
卡謬的作品《鼠疫》寫於1947年,而1914年的台灣,也發生了類似瘟疫的事件。1914年的台灣為日本佔據,日本在統治期間想要獲取台灣山林的資源;但在此前提,就先要馴服世代居住山林的台灣原住民族。太魯閣族,為一個日本認為兇悍、難以攻破的族群。太魯閣族激烈頑固抵抗、誓守家園到最後,仍抵擋不住如螞蟻般多的日軍,以及強硬的軍械砲彈,而給征服。遂後以集團移往混居的方式,迫使長年居住的高山部落,移至海拔低於200公尺的新住地。
Alang Branaw/重光部落,在文獻資料記載、以及我口訪部落耆老,約1914年太魯閣戰役發生之際,各部落發生一連串的事件;而我的部落就是其中之一,稱作沙卡亨(Skahing)事件。扼要來說,該事件發生於木瓜溪流域上游。主要因日軍的勸誘與高壓併行策略,企圖用統治之力深入山區部落。部落族人在不願意離開世居的家園、以及固有的傳統領域下,便與日軍衝突,一觸即發,難以收拾。
當時,Skahing/沙卡亨部落主要抵抗的重要領袖人物為Sibal Watan,也就是重光部落遺族的老祖先。在深知無法再抗衡日軍統治力量後,Skahing/沙卡亨部落隨即被遷往現居的重光部落(主要遷移地)、銅門部落(部分遷移)。但部落耆老口述,從Skahin/沙卡亨部落族人遷下重光時,Sibal Watan當時不願意下山,同時把部落領袖的權力交給其堂兄Harung Bowxil帶領族人下山。據文獻記載,在山上的Sibal,因下痢不止而病逝了。但部落耆老且口述說,是因為日軍放毒至Sibal的食物,擔心再次的叛亂,以致Sibal死於嚴重下痢脫水。Sibal也長眠於祖居地,用其意志和靈魂守護家園。
約1930年左右,Skahing/沙卡亨人首先移住重光部落。間隔七年左右,日人把立霧溪流域的Sipaw人移往與Skahing/沙卡亨人同住。起初,兩部落的人,並非集中為目前的共同彼鄰居住,而是散居在山上;但家族親戚的互依力量仍顯著。只是,居住新部落不久,部落族人得了瘧疾病。當時部落族人認為這是一種怪病。這種怪病據口述,會下痢,感冒就不會好起來,頭髮會掉光光,肚子突然大大的,包含男女老幼。
部落族人因此怪病死去的人數多了以後,便紛紛相繼離開該居住區域,遷移到更平地的地方,就地搭設得以棲身的工寮即可。有的甚至投靠在其他部落的親戚,遠離這被認為是psaniq(譯作:惡靈)的地方。據說當時,太魯閣族遷移山下的部落之後,瘟疫陸續爆發,分別有和平、重光、萬榮部落較顯著(皆指花蓮縣轄內)。
那些因瘧疾死亡的族人,分別埋葬遠離居地的地方。據耆老Cigi回憶道,當時死亡的族人,被管轄部落的日人和日警協助,焚燒後埋入。這些地方都沒有人居住,現為族人的耕作地。族人皆遠離此地至山下散居。而且這地也少有耕作,因部落族人清楚這地方的過往事蹟。
▲由平地看向部落山上的位置,這溪流附近就是部落族人因瘧疾散居的地方。
對下痢、瘧疾和其他治癒經驗
當時,部落遷下來的老人家,部分仍有文面,而且還有對於過去傳統醫療的經驗。據Iping回憶,過去族人因瘧疾或怪病纏身時,會找文面老人(ptasan dqras)(註2) 請教如何治癒?譬如會用自然植物來緩解疼痛。例如牙痛或肚子痛,就會用一種layat(冇骨肖植物)的莖葉經過滾燙水煮後,再舀起layat葉,裹入布內,敷於疼痛部位的臉頰或腹部。
另外,緩解下痢時,Karus在他經驗和知道有關下痢時,老人家去挖取香茅的根,進行水煮滾;主要是喝其湯水。這些過去治療的經驗,在老一輩的經驗來說,是有效的,畢竟親身經歷過。還有,挫傷或割傷時,會用山上的粗藤蔓(太魯閣族稱作pungu huling,譯作“狗的膝蓋”)。兩端切斷後,再從一端用嘴吹。它的汁液會慢慢流下來,並接入另一手上,再沾於傷口。據說會慢慢縫合傷口。又,為何稱作“狗的膝蓋“?它其實是以其外觀取名的表象性。這種藤蔓是一節一節狀,有如狗的膝蓋般。論其典故,已不可考,蓋以老人經驗流傳之。
暫別psaniq/惡靈
可是,剛迫遷下來、接著又面臨瘧疾,大家的恐慌反而加劇;唯有搬離,是當下的作為。畢竟來想,這地方並非是部落族人尋覓的地方,但事實上又是已經回不去了。再想,部落族人因無來由的瘧疾快速渲染,部落傳統醫療無法克制下,只有承認和接受族人死亡的事實,以及暫別。
爾後,日本戰敗結束台灣的殖民治理。約光復時期後不久,據說是基督教門諾會巡迴醫療團來到重光部落,噴灑DDT,並供給醫治瘧疾的特效藥,袪除瘧疾病對族人的威脅和族人的恐慌感。過去,以為是因為重光部落山區水質不潔淨的關係,但Humi回憶道,認為那是從Skahing/沙卡亨老部落衍生下的。因為重光部落山區的水源,仍然有取用,只是大家深怕染疫而遠離,如一種心理作祟不安一般。況且,對瘟疫的態度,部落老人仍認為是一種psaniq。
▲部落長者示範吹出pungu huling的汁液。
是以,“暫別psaniq”,是屬於族人靈界層次的思考,而非重光部落新聚落本身的污穢和殘餘。若說殘餘,這個地方確實早有其他族群的亡魂。或許在某種程度意義上的“暫別惡靈”,是一種在等待獲得緩解恐慌的外部力量。這話猶如是一種對大自然那種本身的恢復力想像一般,而具體的例子,則是基督教信仰、西方醫藥,亦即對新的事物,有新的認識、跟它具有的影響力。這其中必然性過程即是,舊的(傳統醫術)將被淡忘,新的成為文化習慣中的一部分。或也這算是劃破了地方部落傳統文化與現代主流文化界線,而真實相遇的關鍵點;若暫略那一段爭戰史的話。
最後,大多部落族人的耕地,是在重光山區;加上國民政府行政管轄區分為由,經部落族人共識後,又回到山上集中居住的重光部落存於至今。那時,是在瘧疾已明顯趨緩了一段時間之後。或換句話說,那段時間,部落族人接納了西方醫療,其中原因很清楚,就是要繼續生存下去的意志。

五、省思

Covid-19疫情爆發後,部落都流傳說多吃路蕎(qusul)和薑黃,多吃老人過去種植的傳統作物、蔬菜,甚至山肉,還有自己養的雞隻。反而在這階段的飲食,很倚賴部落的農人耕作的作物和雞隻。這是部落族人大多的認知,深知部落產出的作物,會是一種療癒方式。
再與卡謬的作品嘗試對話。脈絡上或許不同,可以點出的,則是部落族人以其固有的傳統信仰觀,暫離那無來由的致使族人病痛纏身的瘧疾。尤其親眼見族人因病離去的感傷,埋入離家遠處的地裡;非一種外力所壓迫,而是面對死亡的內在、心理說不上來的壓力,僅以沈默代之承認生命在生活世界的渺小和瞬間。
部落老人面對部落親友族人離去,常說的一句話,「wada do wada kida, kmbiyax meudus ka ita na.(離去的已經走了,我們還要繼續努力活著)」。這話,對我而言,族語說出的力道,遠大於漢字的翻譯。畢竟,族語發出的聲音,猶如是一種亡魂生命寄託給生者的一種族群文化生命的延續力量。
回想卡謬說過的話,「抵抗瘟疫的唯一方法就是正直。」以上述部落族人面對瘟疫的狀況來說,假設正直是人性趨向共善的相同概念,太魯閣族人固有的傳統信仰觀,或是另種抵抗具體的行為表現;雖然至今,傳統醫術已屬沒落,那留存於族群生存意志的觀念,並未抹滅,反而深刻了傳統信仰觀。就以“暫別psaniq”取代封城的另種想像,以及對疫情產生的恐慌,期待一種外力來和緩,恢復新的生活。然而,此指的外力,並非那種壓迫強制的權力性質,而是如暫別傷心、惡靈佔有、污穢之地,期待大自然自我恢復之力;又猶如太魯閣族傳統信仰觀裡的utux tminun(編織的善靈),來重新tminun(太魯閣族語:編織)那道傷口和受傷的心靈,以使復甦。
疫情下的聯想與回憶,勾起了部落過去面對瘧疾的經驗。面對瘧疾、瘟疫、Covid-19,也揭示了人性的多樣性和複雜,涉及深層的心靈層次和生命觀,以及面對態度。難怪,卡謬會說,每個人心中都存在一種瘟疫。如果人的正直,是抵抗瘟疫的唯一方法和具體表現,期待的,不是人彼此間的非難和責備,而是相互支持的力量。或許,要抵抗,就是卡謬所指出的那種流放的概念了,以及依舊能夠掌控瘟疫所限制的生活。相對於部落族人的散居,並非等同於流放,則寄託“暫離psaniq”的宰制與囿限,慰藉於傳統文化過往的生活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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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意指該摩托車的老舊。用「老練」的比喻,來指這台車很熟悉地從這位老人家
騎到教會這條路上。部落族人也明白和習慣這台車聲,就會猜測是老人Maray了。
*註2:太魯閣族語:ptasan指文面的動作,dqras是臉的意思。另,目前指稱泛泰雅族群包含太魯閣族、泰雅族、賽德克族老人臉上的文面,過去稱黥面,有歧視之意,不符族群文化意義與內涵。另外以「紋」面來指稱,又有所囿限在圖紋和紋路的解釋上,並未涵蓋其背後文化深層的意涵,因而未能包含太魯閣族臉上的圖紋與其文化行動的背後。所以,以「文面」來指稱,可以更能廣包容納其深層的文化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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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謀求自然和人為的,即天、地、人的和諧,帶給人類充滿豐富物資、健康、親密感情,以及安定、舒適的社會。」為宗旨的日本「幸福會山岸會」;廢校新生:讓居民笑語重新響起,位在日本偏鄉的「森の巢箱」;還有「以稻貫之」遊佐町豐富且深刻的農食走讀。這些都是現在新農村努力的事,讓我們一起來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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