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自我放棄的黑客。
國中到現在我看過:《把妹達人》、Matt D'Avela、Nathaniel Drew、Thomas Frank、Notion子彈筆記、極簡主義、Tim Ferris、基準主義(Essentialism)、番茄鐘、冷水澡、Tony Robbins、GaryVee、感恩日誌、靜坐(我還去了內觀),Jocko Willinks、4AM晨行人...我可以像死金迷聊唱片一樣繼續講下去。
我試過各式各樣的早晨規律(Morning Routine),試過各式各樣的飲食法(你聽過的,沒聽過的),追蹤我的時間,追蹤我的金錢,自我成長的書我越買越多...
十年過去了,我還在原地。沒錢、沒時間、有肚子。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為什麼一直放棄?但卻又堅持放棄了十年?
忽略了「許多前提」的生活黑客
我發現每每當我套用這些方法論時,會放棄總是因為這些方法論敵不過我自己的人性。有時就是想要晚起床,就是想耍廢,就是有一堆事情影響著;或自從養了四處亂尿尿的狗之後,我也很難堅持早上一定要做完早晨規律。
讀這些生活黑客的書,心裡總是有個聲音在說:
「憑什麼,我要聽一個有錢白人男性的話?他們根本活在不同世界,他們的意見就真的有用嗎?」
而顯然不是只有我這樣想而已,作者在書中也一次又一次地提出類似的觀點:「生活黑客們時常有意無意忽略他們是富有白人男性這件事,將那些建立在此前提之上的方法論包裝成人人皆可達成的作法,然後出售給粉絲們。」
這是作者寫這本書想要表達的第一個重點:生活黑客運動,在某種程度上也變質成富有白人男性的另類炫富遊戲,如極簡主義從減少物慾變成炫耀高級品的運動。(畢竟,如果你沒有一定財力,誰能把家裡裝潢成一片白)
而如果只是單純炫耀那就算了,這場「我好棒棒我是自我成長大師」的炫耀運動,甚至被包裝成「為了世界和平,為了幫助你追求高效率」的成長書籍、課程商品販售給普羅大眾。這是一種除了斂財外加鄙視你的運動。
忽略了「負面影響」的生活黑客
生活黑客為了追求效率,將人生的一切看成「系統」,追求鑽漏洞去「黑」、「破解」人生難題。作者認為,這樣的過程是時常有負面影響,生活黑客們其實是隱而不提的。
如在「Hacking Meaning」章節,作者舉例「佛教的正念冥想」被引進矽谷成為效率增強工具。生活黑客們引進佛教打坐法門的過程是偏頗的,他們將佛學中用來練習放下執著的方法,變成矽谷菁英追求名利的效率增強術。生活黑客對於脫離苦難放下執著似乎不大有興趣,反而將用來佛法中用來練習捨棄名利追求的工具,用在讓自己更高效率地追求名利上。
可能更讓佛祖搖頭的是,正念冥想似乎變成了管理社畜的工具。Ron Purser與Don Forbes兩位學者表示,大型企業特別喜愛正念運動,因為在公司內推動正念冥想可以加強員工們接受現況、撫平躁動、專注在眼前工作。
這現象酷似1950年代大企業濫用心理諮商技巧來安撫員工長工時躁動的情緒,藉以提高產能。作者稱為 「
牛隻心理學」,因為快樂、臣服的牛隻們,可以產出更多的牛奶。
追求靈性開悟的法門,在矽谷搖身一變成為資方穩固不平等待遇的方便法門。
這個現象在2014年的Wisdom 2.0座談會展露無遺:
在google內部推動正念的座談即將開始時,四位抗議科技菁英入住舊金山讓房價高漲的居住正義運動者衝上台喊口號,隨後立即被趕下台。座談人接著對觀眾說「現在觀察看看你的情緒,面對衝突,面對不同信念的人,你的身體現在有什麼感受?」堪稱非常圓滑的漂亮圓場,面對社會不公義的抗議聲音被「正念」的引導巧妙地軟化為「觀察身體感受」冷處理了。
於是只要大家平靜地觀察呼吸,資方就沒有錯,社會就沒有不公不義。繼續,觀察,你的一吸一吐吧。
忽略了「風險」的生活黑客
作者認為生活黑客最大的問題往往不是追求「破解問題」,而是再問題破解之後繼續「追求極端」。這過程不是很健康,時常生活黑客們是被自己運用的那一套方法論反噬的。
最經典的案例可以「Hacking Relationship」中,生活黑客們為了破解求偶所衍生的PUA運動為例。
PUA(Pick-up Artist),意指專精於調情、約砲的一群人(職業渣男),他們以建立了一套快速誘惑女性的方法論自豪,宣稱自己破解了感情遊戲。如PUA技術始祖「謎男」在他的書中這樣說:「我建立了一套吸引異性的演算法。」
PUA運動在2005年因為Neil Strauss出版《把妹達人》(The Game)而走紅,書中紀錄這些人如何從宅宅工程師變成把妹達人(包含作者自己),他們靠著技術苦練,互相交流案例,舉辦工作坊,做情境對話練習(有沒有很像職場技能訓練),一個個變成了時間管理大師,甚至在好萊烏合租一棟豪宅當作約炮基地。
靠技術約砲,屌吧,所有男人的夢想。
後來呢?
十年後,2015年同書作者Neil Strauss出版
另一本書承認自己有性成癮,並且將自己送到勒戒所治療。PUA始祖謎男也因為始終無法完成自己的夢想(和兩位10分妹子同時交往,一位金髮一位亞洲妹),精神崩潰進了醫院。
Neil Strauss這樣總結:
「那些吸引異性階段的所有法則與套路,恰恰都是交往階段的致命傷」
同樣的模式,也出現在「生物黑客」上。
在「Hacking Health」章節中,作者舉Seth Robert的故事為例。
Seth是美國心理學大學教授,他首先以追蹤自己以飲食治療青春痘的結果,並且用他的追蹤數據證明了傳統醫學對青春痘的療法是無效的(至少對他個人)。
接下來他進一步追蹤站立時間與睡眠品質的關聯,並且無意間發現奶油可以提升腦力...總之各種用自己身體做實驗。甚至當他的醫師警告奶油吃太多心臟會受不了,他還不信邪,邊吃邊追蹤心臟健康指數(Agaston score),然後吃整整一年的奶油,每天60g。
一年後他的心臟健康指數還真的上升了!他也將這段數據追蹤的過程寫在部落格。2014年四月28日,紐約觀察日報發表了他的最後一篇文章《
奶油使我聰明》。
為何說是最後一篇?
四月26日,他死於心臟衰竭。
你看出模型了嗎?
生物黑客為了解決營養學、傳統醫學難以信任的問題,而開始自我實驗藥方,動機是可以理解的,問題是這個目的從「解決青春痘」變成了「追求身體表現極大化」,因此忽略了拿自己身體做實驗的風險,而導致了健康喪失。
PUA大師們為了解決「沒有女朋友」而發明一套方法論,開始夜夜笙歌的日子,最後反而因為這套方法進了勒戒所。
使用者發明工具(系統破解思維),工具反噬了使用者(因為破解很爽所以一直破,最後走向極端)。
作者在這章要警告我們的是,發明方法去解決難題是好的,但強大的方法自帶著一個誘惑:解決原本的小難題之後,你還可以飛多高?
生活黑客許多案例都顯示,人的貪婪在強大的工具面前,時常抵擋不住誘惑。
我們該如何看待「生活黑客」?
在書中,有一個概念不斷地被提起。
Near enemy
這是作者一再使用,但並未解釋清楚的字。一般翻譯為「近敵」,但我總覺得「近」這個字容易讓人誤會是有如兵臨城下,危險緊迫的感覺。這個字的意涵我認為恰恰相反。
near enemy是佛學中的一個概念,意指「那些在自我成長路上,偽裝成美德,實際上是魔鬼的心理陷阱」。
每一個美德,都有一個看似是美德,實際上是在傷害他人的模擬物。
「母愛」的模擬物是「情緒勒索」,前者讓你自由發展不求回報,後者則以愛之名控制你。
「自信」的模擬物是「自大」,前者謙卑,後者嚷嚷。
near enemy的可怕,在於難分敵我。
身處在巨大難關需要解決方案的時候,你可能很難看清楚自己是握持著真的美德,還是美德的模擬物。你只知道這個方法可以解決問題,所以你依賴這個方法,當局者迷。
我認為這是作者試圖用整本書的堆案例向我們傳達的概念:生活黑客們確實針對種種生活困難提出解方:時間不夠用、沒有動力工作、健康變差、交不到女朋友、家裡太亂、生命沒有意義...等等,而黑客們提出的系統解方也是非常強大的工具,但也因為強大,這些工具是有機會從「解決眼前問題」的方法,變成「追求極致表現」的near enemy。
當深陷於near enemy之中而不自知,結局往往是自爆收場。
near enemy在美國也蠻少人討論他的哲學意涵的,比較有名的是電影名稱
我總覺得這些黑客試圖破解的問題,是有他的意義在的。
例如「時間不夠用」意味著你沒有想清楚人生中的優先順序,進而什麼都要,最後什麼都「沒時間」去得到,但黑客並非轉向內省去思考人生,而是將自己不想做的工作外包,破解時間不夠用的問題(然後
寫書宣稱人人都可以這樣做,忽略了自己是富有白人男性的前提)。
尋找伴侶的過程本身就充滿挫折與驚奇,每個人都值得學習如何愛與被愛,但PUA黑客們逃避面對自己的脆弱,用方法論與社交技巧建構出一套華麗的盔甲,進而將自我囚禁於其中。
「黑客」(hack)的定義是,繞開一般解決方案,尋求從系統漏洞高效率破解,無需掙扎。
但我總覺得,定義我們生命的,不就是在我們面對難關時,選擇怎樣面對,怎樣掙扎嗎?
我們看小孩學習走路可愛,是因為他們的不完美。他們沒有選擇放棄,他們面對跌倒。
Steve Kaplan定義喜劇為「一位主角面對著他所無法完成的困難,但始終選擇不放棄」。讓人生可愛的,有喜劇元素的,可能是當我們面對這些大問題,我們選擇掙扎,而非繞過破解,希臘神話與許多藝術作品都在描述這點,我們可以稱為人性。
我總覺得生活黑客的方法論,有一點在試圖繞過這些大問題,尋求簡單的解決方案的味道。也就是說,生活黑客的高效率破解方法,缺少了一些直面難關的掙扎。
缺少了人性。
Again,這是生活黑客劍走偏鋒的缺失。作者並沒有說生活黑客的方法不好,作者自己也採用了許多生活黑客的方法,例如他會使用蕃茄鐘方法逼自己寫作。
而我自己也用了很多這些方法論解決問題,我也是生活黑客。這篇文一直在婊生活黑客,單純是因為市面上已經有太多讚頌黑客的書籍跟文章了,也許來一點反思是好的吧。
台灣書籍市場深陷於「高效自我成長」的風氣,甚至將《駭客思維》這本批評「自我成長」的書籍翻譯成「追求自我成長」的書。更扯的是,本書的所有其他書摘都沒有讀出這本書作者的用意,我甚至不知道我們看的是不是同一本書。
可能亞洲世界還沒有厭煩「自我成長」的風潮吧。我們慢慢厭煩了上一世代的心靈雞湯,但生活黑客那些炫砲矽谷方法論對台灣讀者來說還是新玩意兒。
所以很幽默的是,在美國這本書被定位成社會現象的批判,在台灣這本書被定位成自我成長的願景。同樣一本書,同樣的文字卻能以國家為單位折射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這是這本書有趣的地方,也是作者在在提醒我們危險的地方:一昧忽略黑客方法論的風險,你也會掉入near enemy的陷阱;辨認出哪些是真的解決方案,哪些是解決方案的模擬物,責任只會在我們身上。
這是一條自行取捨的道路,作者這樣形容:
...a potential insight is that the path is the way, there's no destination, per se, only how you traverse the path. (道路本身就是目的,沒有終點,只有你選擇用什麼樣的姿勢走上這條路。)
這本書事實上是對所有即將踏入生活黑客領域游泳的泳客們立下一個告示牌:
水深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