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洪水侵襲」：談 Robert Fripp — 《 Exposure 》

King Crimson 主腦兼吉他手 Robert Fripp 可說是音樂界最耐人尋味的傳奇人物。在很大程度上，Fripp 喜愛遊走在主流之外，這也突顯他的獨特藝術觀點，且固執不願妥協，在他漫長的職業生涯深刻皆反映了這一特點。作為一個出神入化的吉他手、雄心勃勃的作曲家和聲音實驗者而聞名，他在音樂世界中處處留下了自己的指紋，然而仍有許多人，甚至是那些自詡狂熱的聽眾可能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他以藝術搖滾起點，率領早期 King Crimson 的新古典主義與 Mellotron 之聲在歷史上烙下印記，成為許多知識分子和嬉皮的膜拜偶像。當風向開始轉變，模仿者越來越多時，他毫不猶豫轉舵，將 King Crimson 帶入前衛世界，創作了 《 Starless and Bible Black 》 和 《 Red 》 等棱角分明的即興架構與末日般的巨石聲響。

Fripp 知道整個搖滾世界正在不停發生變化，一個更精簡的音樂形式正在到來，與其他同期前衛搖滾樂手不同，他接受了將音樂剝離到只剩基本元素，準備毫不留情地征服80年代。

在首張個人專輯 《 Exposure 》 中所帶來的，絕對不是那些老套、青春期的龐克或後龐克風格，而是潛在未來聲音的巨大漩渦。這是一張概念專輯，其中可以發現 King Crimson 中期的藝術搖滾與龐克雛形、深情民謠、純粹的環境音樂和協奏曲奮力碰撞；作為名副其實的模板，收錄了一些將在80年代成為趨勢的音樂風格，並且每首歌曲都是以極強烈和瀟灑的方式進行。

在1974年終止了 King Crimson 後，1975-1976年，Fripp 在國際延續教育學院學習，並在工作室和舞台上協助 Peter Gabriel，隨後在1977年搬到了紐約市的地獄廚房附近。

紐約當時是龐克搖滾和後來新浪潮的中心點，Fripp 也潛移默化成為這個場景的一部分，與 Blondie 和 The Roche 一起演奏和錄音，吸收了活躍在市中心音樂場景的精髓，他設想了一種新的方法，並將這些紐約元素融入到自身的調色板中，包括 "Frippertronics"，他與 Brian Eno 一起開發的磁帶延遲/循環技術。同時應 Eno 的邀請，Fripp 在1977年為 David Bowie 的經典歌曲 〈 "Heroes " 〉 演奏吉他。

最初，Fripp 設想將 《 Exposure 》 作為同時進行中的三部曲之第三部分，其中還包括 Daryl Hall 的 《 Sacred Songs 》和 Peter Gabriel 的第二張專輯 《 Scratch 》，這兩張專輯 Fripp 都參與了製作。他表示創作三部曲的目的為：

這張專輯原始名稱為 《 The Last Great New York Heartthrob 》，其曲目的預設配置與最終發行的結果不同，這讓客座主唱之一的 Daryl Hall 管理層和唱片公司抵制這張專輯，擔心音樂會損害 Hall 的商業吸引力，並堅持認為 《 Exposure 》 同樣該歸屬於 Hall。

在最初是決定由 Fripp 作為主要人聲，在最終的發行版本裡，Hall 只佔了兩首歌曲，其他地方的人聲則由 Peter Hammill 和 Terre Roche 替代。

儘管所有的專輯都發行了，但三部曲的成效不如預期。〈 Urban Landscape 〉 也收錄在 Hall 的個人專輯中，還有 〈 NYCNY 〉（"I May Not Have Had Enough of Me but I've Had Enough of You"，由 Hall 填寫了不同歌詞）；Gabriel 的專輯中收錄 〈 Exposure 〉 的不同版本，〈 Here Comes the Flood 〉之前在 Gabriel的首張專輯中也以前衛搖滾的形式出現，但 Gabriel 並不喜歡這樣的製作，他在 《 Exposure 》 中創造了一個更為簡約的版本。Fripp 在內頁中寫道：「要感謝所有參與了這張專輯的一系列危險事件之人，還有一些沒有出現但幫助決定了最終形態的重要推手：Tim Cappella、Alirio Lima、Ian McDonald 和 John Wetton。」

這張專輯的發行版本，在經過修改和妥協後，被重新概念化為新三部曲的一部分，名為 《 The Drive to 1981 》，標誌著 Fripp 作為職業音樂人的新三年運動的開端，將在1979年9月至1980年9月之間發行。另外兩張專輯的概念都是以 《 God Save the Queen/Under Heavy Manners 》 的名義發行，每個概念都有自己的後續作品：Discotronics技術的 《 The League of Gentlemen 》和 Frippertronics 技術的《 Let the Power Fall 》。

《 The Drive to 1981 》 的結束象徵 《 The Incline to 1984 》 的開始，即 Fripp 將 King Crimson 改革重啟，原計劃名稱為 Discipline。

Fripp 為宣傳 《 Exposure 》 而進行的巡演是嚴格意義上的個人巡演，沒有任何伴奏樂手，僅利用他自己的電吉他和 Frippertronics，且表演地點包括當時非正統的搖滾音樂場所，如餐館和零售商店。

開場 〈 Preface 〉 是一段對話的片段紀錄，可以聽到 Brian Eno 對 Peter Gabriel 說：「呃，我想給你聽一下，嗯，我最近正在做的一些酷東西，我想，這可能具有商業潛力。」在這句話之後立即出現了一串和聲與 Frippertronics 的吉他線堆疊在一起，顯然根本與商業性無關；接著 Gabriel 開始倒數計時，電話鈴聲響起，有人咳嗽，從椅子上站起來，走過立體聲頻譜（從左到右）去接電話。

接著是 Fripp 狂躁模糊的龐克式電吉他進場，幾秒鐘後，第二把吉他以更大的音量擠進其中，為 〈 You Burn Me Up I'm a Cigarette 〉 拉開序幕。這是 Fripp 對50年代經典搖滾樂的重新構思，由 Hall and Oates 的 Daryl Hall 擔任主唱。歌曲的結構依稀像早期搖滾樂的標準I-IV-V和弦，但有許多預料外的轉折和半音使它脫離了經典形式，令人幾乎無法辨認。更奇怪的是，古怪俏皮的歌詞是由 Fripp 自己填寫，要記得，填詞是他鮮少會做的一件事情。

King Crimson 的歌迷將在 〈 Breathless 〉 中得到了一種美妙的相似體驗，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做為 《 Red 》 的主打歌；鼓手為強大的 Narada Michael Walden，貝斯手則是未來的KC團員 Tony Levin。這首前衛器樂曲同時兼具優雅穩重與喧囂狂妄，也間接表明 Fripp 當時還在探索心中前衛搖滾的嶄新走向。(在2018年後，〈 Breathless 〉 已經化身為九頭海蛇，為KC的現場常駐曲目。)；噪音充斥的 〈 Disengage 〉 將 Frippertronics 與更多雷鳴般的前衛演奏結合起來，並由 Van Der Graaf Generator 的主唱 Peter Hammill 以 Joanna Walton 的抒情詩為特色進行狂野的演繹。這首歌為 Fripp 在1980年的 《 Scary Monsters (and Super Creeps) 》 中對 David Bowie 的歌曲 〈 It's No Game 〉 的預演。

〈 North Star 〉 是一首夢幻的靈魂民謠，由 Daryl Hall 再次領銜主唱；Hall在此處的費城靈魂之聲可能會令一些聽眾想起 Todd Rundgren。這首歌在 Fripp目前為止的作品中是非常不典型的，但顯示了他之後會在 Adrian Belew 時期的 King Crimson 中所追求的風格，也證明了這張個人專輯的不穩定性和多元曲風；戲劇性的 〈 Chicago 〉 圍繞著粗壯的貝斯線和鏗鏘有力的鋼琴組建而成，Hamill 的歌聲極有張力，而 Fripp 吉他則將整首歌曲導向另一個世界。

〈 NY3 〉 有點像是1981年發行，Brian Eno與 David Byrne 的合作專輯 《 My Life in the Bush of Ghosts 》 的前衛金屬元素；歌詞則是聚焦在一個家庭中父親、母親和女兒之間的爭吵，一個令人深感不安的生活片段，其背景是近乎無調性的無浪潮曲風。

吉他與 Gurdjieff 學者 J.G. Bennett 的聲音取樣結合以及節拍結合在一起，貌似與 Talking Heads 有著更多共同之處。在整個過程中，人聲用毫無感情的聲音拼出 "X-P-O-S-U-R-E" 的字母，為了使事情變得更加奇怪，Terre Roche 以一種近乎自由爵士的模式對這個單字進行哀嚎、呻吟和嘶吼。如同機器人般的無機放克音樂，上面覆蓋著 Frippertronic 的環境吉他波浪。

〈 Häaden Two 〉 和 〈 Urban Landscape 〉 有更多看似隨機的口語片段，這些剪輯組合起來有點像一部非常駭人的恐怖電影原聲帶，Bennett 的人聲說道：「你應該知道自己有一個不愉快的性質，你不喜歡人，但這並不是工作的障礙。」；後者是純粹的 Frippertronics，預示著 《 Let the Power Fall 》 的發行，如同雨天裡的城市高樓，令人聯想到 Ballard 的烏托邦作品 《 摩天樓 》。

在題為 〈 First Inaugural Address To The I.A.C.E. Sherborne House 〉 的7秒鐘靜默之後，又是一段純粹的 Frippertronics 音樂 〈 Water Music I 〉。這是一首美麗而令人沈思的器樂作品，展示了 Fripp 與 Eno 創新情感內容的深度。在全球暖化被認為對人類構成嚴重威脅的幾年前，這首作品就開始探討這個問題。

前面的鋪陳都為了專輯中的核心部分，源自 Peter Gabriel 的歌曲 〈 Here Comes the Flood 〉。Gabriel 為這首歌曲錄製許多不同版本，但都無法與 《 Exposure 》 中令人驚嘆的極簡模式相提並論，這與他第一張專輯中的版本截然不同，而且在許多方面，沒有 Ezrin 的華麗製作，反而更能深入人心。在此僅有 Gabriel 的人聲和原聲鋼琴以及 Fripp 的吉他組成，其他什麽都不再需要。那令人心碎的歌聲把詞中的所有情感都擰了出來，證明了音符之間的空格停頓與音符本身一樣重要。

結尾呼應開頭，〈 Postscript 〉 同樣可以聽到 Eno 語中帶笑說著：「所以......整個故事都是唬爛的，一場大騙局。」最後三個字被不斷循環播放，直到話筒掛上，專輯也正式畫下句點。

當 Robert Fripp 開始編製專輯時，成功地將自身所有的興趣和技巧結合在一張令人眼花繚亂、兼收並蓄的作品裡。1979年發行的《 Exposure 》 不僅僅是 Fripp 作為一個個人藝術音樂人的首張專輯，它是一個探索創作者內在的天賦和技能深度之取樣器。自最初發行以來，專輯已被多次重新發行，有各種額外曲目。但仍無法跟原版那令人驚嘆的力量和折衷主義相比較。Robert Fripp 在接下來的幾年內將陸續發表新作品，但卻沒有一個能擁有像 《 Exposure 》 這般音樂大雜燴。

正如開頭所說，《 Exposure 》 充滿了各式極有影響力的音樂風格，作為一種藝術聲明是如此勇敢且最終大獲全勝。Fripp 不是在預測未來，他是在這張專輯中創造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