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01. 當我們談企業轉型的時候，可能我們只是在自殺

從生物學來說，要變成美麗的蝴蝶，毛毛蟲要先死掉，屍體化為一坨爛泥，然後在這坨爛泥中某個細胞會被啟動，一面吸收爛泥的養分一面長成一隻蝴蝶。真要比喻的話，蛻變更像是異形寄生，藉由殺死宿主來完成自身的成長，唯一不同的只是這個寄生異形是毛毛蟲天生自帶的細胞罷了。假如毛毛蟲會痛也會叫的話，每年春夏我們去郊遊踏青的時候，必定會聽到滿山遍野的毛毛蟲因為正在經歷羽化的疼痛而發出淒厲的慘叫，此起彼落整整數月不會間斷。文學家與音樂家自古以來對蝴蝶蛻變的歌頌根本就是一廂情願，真實的情況絲毫沒有一丁點浪漫與勵志的成分。

企業轉型也是，其過程是極其痛苦的，不亞於毛蟲化成為一坨爛泥的疼痛。要想成功轉型，我們可能需要揮別現在已成就的一切、做出諸多的犧牲、時刻面對突如其來的打擊與挫折、嚴重的收入降低、向許多過去的戰友告別，而且可能是以反目成仇或更為不堪的方式，這種情況在被迫轉型或由少數先行者發起轉型的企業中尤其明顯。轉型某種程度上無異於自殺，我們藉由破壞現有的狀態來期待企業重生，但說實話，80%以上的企業都無法完成這個過程，他們不是放棄了轉型就是把自己轉死了，只有少數企業得以重獲新生。

但既然轉型這麼痛苦，失敗率這麼高，為什麼我們還要這麼做？ CEO 們給出的答案都很簡單：「因為如果我們再不轉型就撐不下去了。」他們憑藉現在所有的知識經驗與資源，窮盡了一切手段也無法解決所面臨的難題的時候，結構性的企業轉型就是僅存的選項。當然也有真知灼見的CEO ，預先洞察了未來的商機和潛力，提前布局轉型，讓自己有更充裕的時間以降低衝擊並提升成功率。

無論是被迫或提前布局，大多數企業無論是啟動組織轉型，數位轉型或是商業模式的轉型等等，第一反應往往是花大錢委託管理顧問公司來做評估與規劃。顧問公司會花大量的時間進行訪談與分析，最後呈上幾百頁所有員工都早就知道的問題報告和轉型對策。過去我待過一家500強，花了數百萬美金請顧問公司做了一份企業診斷報告，針對我們部門的問題共有十項，其中六項與我們一個入職未滿四個月的經理所提出的部門建議完全相同，而她的薪水一個月不到5萬台幣。

管理顧問公司不是笨蛋，他們提出的策略方案也並沒有錯誤，但為什麼這種顯而易見的問題與改進方式高層會不知道？因為導致這些問題的人就在他們之中，甚至是他們全體共同創造了問題。企業的困境從來都不是員工、技術、制度、設備、資金、環境或策略，而是招募與培養員工、研發技術、訂立制度、採購設備、管理資金、因應環境和制定策略的「人」。顧問公司總不能向支付顧問費的CEO說「貴公司的轉型第一步就是請你 Fire掉你自己」，所以他們不得已也只能提出這些邊邊角角的建議了。人是問題，亦是解方，決心真誠面對「人」這個問題的企業才可能真正啟動轉型，當然，前面所提到的轉型帶來的巨大痛苦也會隨之拉開序幕。

我過去曾參與過一次很簡單的E化案，公司導入ERP系統，提升財務流程的效率並減少紙張。系統很不錯，大部分員工都很開心，唯獨財務部的人不開心、因為他們失去了在紙張簽核時代所擁有的「當面刁難員工」這項珍貴的娛樂，於是他們要求，使用新系統時員工需要把系統審核最終頁面印出來，附上各種附件後再拿到財務部簽名。每一分報銷使用系統前可能要印三張紙，使用「無紙」系統後要印六張紙，CEO基於一些原因沒能阻止此事，E化項目徹底崩潰。在這個過程中財務是痛苦的，他們失去了權力，而且現在的做事方式跟以前「不一樣」，不一樣也造成了痛苦，他們要重新學習也好麻煩。於是他們把痛苦轉嫁到了所有人身上，假設CEO重拳出擊修理財務，那他要面臨的是與掌握財政命脈的部門的政治鬥爭，他個人會面臨更大的痛苦。

人普遍來說不喜歡改變，農業文化的社會更是如此，因為人們需要確定的事物。老天爺會不會颳風下雨都會影響收成，如果能提前確定，就可以提前準備以降低損失。因此「過著可預期的生活」可能是東亞文化的一種追求。許多人寧可抱著確定的痛苦，也不願做一些改變去追尋可能的幸福，因為誰也不知道這個「可能的幸福」背後到底還有多少風險，甚或是根本沒有幸福可言。每天我痛苦的上班，痛苦的下班，至少我可以預期我的不快樂，同時我也可以計算這個不快樂所能帶來的回報。我把我的生命切成一片一片地去工作，但我可預期每一片生命可換取的的薪酬。「改變」所造成的「不確定性」本身就是一種風險，所以我們會看到職場中大量的「社畜」，他們打心底深處的不快樂，每天花許多的時間抱怨工作，卻絲毫沒有想要離開的念頭。

而另一方面，人類傾向於美化自己已有的東西，即使所擁有的是一種痛苦，我們的大腦也會告訴我們自己，這些痛苦都是有代價的，這些痛苦都可以換取更好的未來，痛苦的工作是一種磨練，為我們提升經驗與知識，並確保日後的升遷與加薪。然而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絕大部分在職場中的痛苦是毫無價值的，這些痛苦是人際關係的傾軋，而這些人一離開辦公室就對我們毫無意義；這些痛苦是無止盡又無意義的重複性勞動，而這些勞動是因為錯誤的制度所產生而非真實的業務需要；這些痛苦是忍受主管的苛刻或咆哮，而全世界都知道這個主管的能力不比一條土司好多少。這些痛苦既不會累積你的經驗，也不會幫助你成為一個更好的工作者，但這是你現下確定的人生，擁抱確定總比面對風險強。

人對改變的抗拒是遠超過CEO想像的，包含CEO自己可能都是如此。所以不要輕易談轉型，尤其是不要聽信各種企業雞湯。你應該要很清楚的是公司到底應該要變成什麼樣？確實的分析這個理想的狀態只需要一些［改變］就好，還是真的需要轉型？如果我們必須要經歷一次死亡才能蛻變，那麼這個蝴蝶必須足夠美麗。千萬不要因為轉型是一個熱門的名詞，是一個市場的趨勢，是一個大家都在鼓吹的雞湯就貿然的投入，不是所有毛毛蟲都必須變成蝴蝶。但如果確信這條道路是正確的，那麼就釐清願景並準備好「人」，為員工們畫出具體可實現的藍圖，溫柔的強化他們面對變動的能力與意願，也準備好自己，讓自己可以殘酷的處理拒絕變化的人且不會為這種痛苦所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