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形於言表的情感視為「展演」,並不是說曹操「為之流涕」必定全屬矯造或虛構,而是情感與展示對象相互制約。
現代人不見得讀過《三國演義》,遑論《三國志》,但由於橫跨戲曲、影視廣播、書籍、報刊、電玩等媒介的傳播效應,跨世代老老少少對三國人物及故事多少都有些認識,或者刻板印象。所以,提及三國要角劉備劉皇叔的情感展演,一般會想到「哭」,以及其人眼淚中富含的厚黑雜質。
換作以半生與劉備如鏡像映射般確立彼此既同且異的曹操,至少我在讀《三國志.魏書.武帝紀》之前,最記得他在赤壁戰敗、華容遭截那三聲笑:一笑,逢趙雲伏擊;再笑,遇張飛攔殺;三笑,關老爺登場,「操軍見了,亡魂喪膽,面面相覷」。曹操每笑一次,就倒楣一次,等到終於笑不出來,就輪到兒時的我笑翻了。
都曉得曹操是治世能臣兼亂世奸雄。不過,如前述「三笑」所示,以《三國演義》為代表的敘事傳統著重奸雄、梟雄的一面,而且總要時不時凸顯其猥瑣難堪。即使觸及用人之能,也多強調曹操重才不重德。正因如此,〈武帝紀〉有段記敘特別引我注意。曹操任兗州牧時,別駕畢諶的弟弟、母親、妻兒皆遭叛變的張邈俘虜。「公謝遣之,曰:『卿老母在彼,可去。』諶頓首無二心,公嘉之,為之流涕。」乍讀竟像是在預演宿敵「元直走馬薦諸葛」的虛擬橋段,差別在畢諶看不出有徐庶的謀略,人際網絡裡也顯然沒有第二個臥龍。
引文用了「謝遣」二字,可以想見曹操遣放畢諶轉投張邈時,禮賢下士的功夫相當周到,也許還向離去之人就殃及其親屬致歉。日後,畢諶遭曹軍擒獲,旁人都擔心他將有不測,「公曰:『夫人孝於其親者,豈不亦忠於君乎!吾所求也。』以為魯相。」這樣的曹孟德,彷彿和《演義》中的曹阿瞞分處平行宇宙。
《三國演義》有貶曹尊劉的傾向,《三國志》自也受特定意識形態箝制。劉咸炘《三國志知意》便主張《魏書》與《蜀書》、《吳書》的定位有別:「推承祚之意,蓋以魏既居正,〔蜀吳〕二方自不可以國號對之,故以地稱。」若要嚴格區分,《魏書》是國史,《蜀書》、《吳書》只能算地方志。既以魏為正宗,蜀吳為偏安,那麼魏武帝曹操具備寬宏中正的人君氣度便在情理之中。至於那為離去的下屬所流的眼淚含有什麼成分,甚或只是眼藥水(假如當時有這玩意的話),陳壽不方便寫,今人已無從取樣分析。
還有一種可能:涕淚云云,僅是轉述其事者或執筆書史者的增飾,出於政治宣傳、人情世故,甚或創作美學的不得不然與想當然,就如同虞姬死前向霸王明志的那首口頭即興之作,逸脫後世歸納出的文學體例演變的軌跡。死別,合該有詩;生離,理當落淚。
將形於言表的情感視為「展演」,並不是說曹操「為之流涕」必定全屬矯造或虛構,而是情感與展示對象相互制約。一滴眼淚,於是在兼含真心、手段之外,未嘗不能是對自身的期許及施壓,畢竟情感展示的對象不僅是他者,還有自我。在相異意識形態及寫作需求下,歷史和演義將不同比例的想像及真實雜揉出極端的兩種形象。我卻相信,一個人於特定時刻的作為,是宏觀情境與微觀心境多元折衝的結果,只是當下未必意識到所有因素。落淚與否、何以落淚,不影響身為上司、身為人,有感於下屬、另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的掙扎與表態。
當代戲劇對曹操的刻畫更加深刻多面。陸劇《軍師聯盟》有一幕,如君臣亦如摯友的曹操、荀彧決裂。抽象來說,這表示安天下與忠漢室難以兩全。據史冊記載,衝突的起因是「董昭等謂太祖宜進爵國公,九錫備物,以彰殊勳,密以諮彧」。當然,加官晉爵尚在其次,最要命的是位極人臣在古代封建體制下往往催生不臣之心。在劇中,曹操想安天下,漢室終究累贅,但眼前人的情義是讓他放不下累贅的羈絆。兩人言詞往來至頂點,曹操表面退讓,一聲「汗顏」,順勢以手掩目—若有淚,若無淚;若梟雄的自尊,若能臣的委屈。
民國一百一十一年八月二十九日初稿, 九月二十五日增訂於嘉義鵲枝寫譯樓
初稿以筆名「南鵲」刊於《人間福報.縱橫古今》(2022.9.20)